76 第 76 章
第七十六章
身為政治家, 卻還想擁有一顆清白良心,這顯然是一種奢望。
姜貞太清楚這樣的道理,所以她的良心并不多, 也算不得清白, 僅僅提前半個時辰通知盛軍。
盛軍若相信, 半個時辰足以讓他們放棄一切站到高處,躲過這次的無妄之災。
若不信, 那便是他們命數如此, 由不得她, 她該做的事情已經做到,在未來的日子裏, 她不會再想起這次戰争便飽受良心的譴責。
親衛如釋重負,“喏!”
這聲喏格外清亮, 帶着明顯的驚喜, 姜貞笑了一下,“去吧,早去早回。”
親衛應喏而去。
消息傳到盛軍大營。
“這定然是叛軍故意放出來的消息,用來擾亂軍心的。”
一個斥衛道, “要知道, 一旦我們退守高位, 便意味着我們現在的地形優勢完全消失, 讓整個鄭地都暴露在叛軍的兵鋒之下!”
另一個斥衛卻有不同的想法, “可如果這件事是真的呢?”
“我們若不撤退, 便是二十萬大軍盡數葬身水患,鄭地再無可以阻攔叛軍兵馬的實力, 叛軍同樣能輕而易舉占領鄭地。”
“當然, 這是最好的結果。”
持不同意見的斥衛緩緩擡頭, “另一種結果是鄭水徹底決堤,淹沒所有鄭地。”
“我們冒不起這樣的風險。”
“我們必須把這件事告訴王爺。”
聽到消息的盛元洲微微一愣,臉色微變。
“撤軍!”
這位永遠氣定神閑的賢王來不及披上甲衣,便指揮盛軍迅速撤離。
一位将軍欲言又止,“王爺,這會不會是叛軍故意放出來的假消息?”
“我們殺了叛軍多少人?哪個叛軍不恨我們入骨?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舉把我們徹底消滅的法子,他們怎會——”
“啪!”
一聲清脆的馬鞭聲打斷将軍的話。
馬鞭落在将軍臉上,将軍的臉頃刻間腫了起來,将軍不可思議摸了摸被馬鞭抽過的臉,難以置信擡起頭。
馬背上的盛元洲聲音冷冷,神色鄙夷,“你以為叛軍都是什麽人?以為姜二娘又是什麽人?”
“故意讓鄭水決堤以滅敵軍的事情,懋林做得出來,姜二娘做不出。”
“此人雖極枭雄,但素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連梁王這種貨色她都容得下。”
“像她這種人,若不是懋林又生事端,她怎會以牙還牙,行如此毒辣之策?”
“王爺息怒。”
将軍面色微尬,“是末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末将知錯。”
盛元洲收回視線,“既然知錯,便去将功補過。”
“你領五千人往鄭水上游走一遭,阻止王懋林挖鄭水河堤。”
“喏。”
這是兩手準備的意思,将軍連忙應下。
盛元洲一聲令下,二十萬盛軍連夜開拔,退守高地。
“快點跑,再快點!”
将軍們親自騎馬催促,“鄭水馬上來了,再不跑快點,你們都得死!”
可二十萬盛軍不是一個小數字,而是二十萬浩浩蕩蕩一眼望不到頭的龐然軍隊,半個時辰,并不足以讓他們全部撤離,當前鋒軍抵達高地之際,洶湧咆哮着的鄭水便鋪天蓋地而來,頃刻間将隊伍末端的軍士們卷入洪水之中。
“洪水來了,快跑啊!”
将士們倉促逃竄。
但是已經來不及,呼嘯而來的鄭水像是能吞噬一切的巨大怪物,在将士們掙紮着逃生的那一刻,便徹底澆滅他們求生的希望。
水,哪裏都是水。
這個世界仿佛只剩下水與浮屍,在天地之間蕩滌着亂世的罪惡。
相豫章閉了閉眼。
姜貞面無表情,靜靜聽着斥衛的戰報。
斥衛道:“二娘所料不錯,二十萬人,只活了不足五萬人。”
這樣的勝利似乎來得很容易,不費一兵一卒,便讓盛軍再無可戰之力,可盡管如此,這樣的戰報卻讓周圍所有人都陷入沉默,他們擡眼看着一河相隔的鄭地,那裏已變了模樣,曾經刀槍如林,曾經的寒甲如霜,如今已變成漂浮在洪水之上的一具具屍體,濃烈的屍臭味隔着鄭水飄過來,幾乎能讓人把隔夜飯吐出來。
在這種環境下說戰報,對個人的心理素質是一個不小的挑戰,饒是斥衛見慣屍山血海的場景,乍見浮屍千裏,面色也有些不大好看,皺了皺眉,往一邊側了側身,才繼續說道:“如今這五萬人困在高地,糧草只夠用五天,五天之後,若不投降,便是死路一條。”
“那便給他們五天時間。”
姜貞聲色淡淡。
興亦苦,亡亦苦,對于百姓們來講,無論他們生在盛世還是亂世,都是一樣的苦。
太平盛世時,他們是被高官權貴們踐踏的牛馬,盛世江山圖下面是累累白骨。
而天下大亂時,他們更是人命賤如草芥,上位者一個不計後果的決策,便能讓他們再也見不到明日的太陽。
姜貞鳳目輕眯,看着面前的慘劇。
——這樣的日子,她真的過夠了。
她會結束這一切。
肮髒的世道,不公的待遇,視底層百姓如草芥的權貴與執政者,一切的一切,都會被她打碎重建。
“我們會在這座廢墟上建立一個全新的世界。”
身後突然響起相豫章的聲音,“一個屬于所有人的世界,一個真正的太平盛世。”
姜貞眸光微動,身上的肅殺之氣陡然盡消。
“二娘,我們會做到的。”
相豫章對姜貞說道。
姜貞輕輕一笑,“我知道。”
無論是現在,還是以前,她一直知道,他們能做到。
但盡管如此,在看到數以萬計的人無端送命時,她還是會不可避免被觸動。
·
同樣被觸動的還有盛元洲,山丘下是連綿不斷的浮屍,山上是餓得拿不起刀劍的将士,他從将士們面前走過,能清楚聽到他們肚子裏咕咕叫的聲音從強烈到漸漸無聲——他們已被餓到極致,連肚子咕咕叫的力氣都是一種奢望。
他失敗了。
敗得如此慘烈,如此狼狽不堪,與他設想的敗亡完全南轅北轍。
自從他踏出鄭地的那一刻,他便從未想過再活着回去,他會戰死疆場,與大盛共存亡,以自己的寧死不降撐起大盛最後的脊梁,他的死當是壯烈的,可歌可泣的,哪怕是個失敗者,他的精神與氣節也會流傳千古,為後人唱誦。
但是沒有,他沒有那麽體面的退場,更不會有寧死不降的氣節,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一個連自己的心腹愛将都無法約束的失敗者。
“王爺,我們縱然是活活餓死,也不會投降叛軍。”
将軍舔了舔自己幹裂的嘴唇,聲音虛弱道:“為王爺死,是我們的榮耀,更是我們的宿命。”
盛元洲笑了一下,“死不是榮耀,是懦夫。”
“你們這麽年輕,怎能去做懦夫?”
将軍微微一愣,“王爺,您的意思是?”
“降了吧。”
盛元洲環視着周圍饑寒交迫的将士們,聲音緩慢而沉靜,“你們是本王最出色的将士,将士的宿命是蕩平亂世,重塑九州,而不是為一個腐朽不堪的王朝陪葬。”
将軍的眼睛瞬間瞪大了,“王爺,您這是什麽話?”
“大盛開拓盛世,威加四海,怎會是——”
“降了。”
但他的話并未說完,便被盛元洲打斷,往日裏永遠虛懷若谷氣定神閑的賢王微擡眉,眼底滿是疲憊之色,“本王說,本王想讓你們投降。”
将軍臉色驟變,“王爺,末将誓死不降!”
“王爺,末将是被您撿回來的孤兒,末将的這條命都是您給的,怎會為了活命去投降?!”
“末将也一樣!”
“末将願為王爺死!”
“末将誓死不降!”
将軍們的聲音此起彼伏。
盛元洲靜靜看着他們,聽着他們一句又一句寧折不彎的豪言壯語,疲憊雙眼緩緩轉動着,想要将他們的模樣一一印在腦海。
這些都是與他朝夕相伴的将士們,他們的忠心無可置疑,哪怕他叫他們去死,他們也會毫不猶豫。
——可是,他只想讓他們活着。
“讓你們投降,是本王最後一道軍令。”
盛元洲道。
他的聲音并不大,卻讓喧鬧聲音突然停止,所有人如遭雷劈,一臉呆滞看着他,他們在質疑,在震驚,在不可思議他怎會叫他們投降?!
“姜二娘與相豫章是一代明主,他們會還天下一個太平。”
盛元洲平靜說道:“你們跟着他,去看一眼你們從未見過的昌寧盛世。”
至于他,才該寧死不降,為大盛陪葬。
——他是大盛的王,他便該與大盛共存亡。
長劍陡然出鞘,鮮血噴湧而出。
衆将瞳孔微縮,去搶那柄被盛元洲用來自刎的佩劍,可是已經來不及,他不曾把長劍送入胸膛,而是自己的脖頸,他沒有給自己留半點後路,他要自己死得徹徹底底,毫無可救之機。
有人死死捂住盛元洲的脖頸,想讓那鮮血不要再流出,可是沒用,獻血仍從他指縫裏流出來,頃刻間将他身上染得血紅一片。
“王爺!”
“王爺,您不要吓我們!”
衆将跪倒在地。
盛元洲閉了閉眼,意識越來越淺。
他是習武之人,怎會不知長劍入胸不一定會死?
他知道的。
是他舍不得懋林死,是他自己有私心,那是他帶在身邊視如己出的将軍,他做不到諸葛亮揮淚斬馬谡那樣要懋林自刎他面前。
他希望懋林經此一事後痛改前非,隐姓埋名好好過日子,而不是與之前那樣,為了虛無缥缈的勝利,将中原之地乃至鄭地的百姓都不放在眼裏。
可是懋林沒有,懋林義無反顧走在禍國殃民之路,至死沒有悔改。
——終究是他執念太深,才會導致懋林如此,倘若他不曾把平叛中原挽救大盛的話時刻挂在嘴邊,懋林怎會走上這樣的一條路?
懋林是他一手教出來的将軍,懋林之過,便是他之過,抵賴不得。
想要挽救萬民于水火的人最終卻讓将士與百姓葬身水患,這何嘗不是對他的一種嘲諷?
他從來不是挽大廈于将傾,扶狂瀾于既倒的擎天将才,他清楚知道自己誓死效忠的大盛有多腐朽不堪,執政者昏聩,從政者庸碌,狼心狗肺者紛紛秉政,可盡管如此,他還是會這樣的大盛付出生命。
他是大盛的鄭王,天子的皇叔,沒有人比他更有資格去殉國。
“懋林……之過,由本王一人承擔。”
盛元洲自嘲一笑,聲音越來越低,“你們……莫學懋林。“
“本王教出來的将軍,當……心懷天下——”
聲音戛然而止。
男人的話尚未說完,染血的手慢慢已滑落下來。
“王爺——”
“王爺!”
将士們絕望大喊。
然而他已聽不到,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鐘,他交代着後事,眼睛看得卻是鄭地的方向,元菱已有月餘時間不曾給他送信,可是鄭地有了麻煩?
想來大抵是的。
天子歲年少,但太後極善弄權,元菱心思單純,只怕未必是太後的對手。
元菱……
他這一生仰不愧天,俯不愧地,縱然死後見了長兄,也能說一句自己問心無愧,然而對自己的這個親妹妹,他卻虧欠良多,縱然在九泉之下,也需睜着眼看她當世如何。
盛元洲艱難睜着眼,想再看一眼鄭地的方向,但是已經不能,生命的流逝讓他的瞳孔迅速在擴散,他尚未看到鄭地的天空,瞳孔內已是一片灰白顏色。
·
“大哥,盛元洲死了。”
斥衛來報,“他死之後麾下将軍大半随他而去,只有三個将軍沒有自盡,如今已向我們遞降書,準備投降。”
相豫章眉梢微挑,“他的人倒是忠心耿耿。”
“盛元洲既死,便送食物上山,接納盛軍投降。”
姜貞聲音淡淡。
無辜枉死的将士與百姓需要一個交代,盛元洲的死,便是把所有罪責擔在自己身上,讓她心無芥蒂接受幸存下來的軍士們的投降。
這位大盛王朝的最後一位王爺,的确做到了為大盛戰至最後一刻鐘,至死都在為麾下将士考慮,對于誓死追随他的人來講,他是一個好王爺,一個好将軍,值得他們赴湯蹈火,可對于九州百姓來講,他的存在,亦是一場劫難。
他曾讓鄭地百姓活于桃源之中,在大争之世,刀鋒與戰火從不曾波及鄭地,可鄭地最大的災難,也是他帶來的,他讓大片鄭地變成汪洋澤國,百姓們流離失所,将士們沒有死在疆場上,卻死在自己人的開閘放水上。
她不會評價他的任何事情,他的功過是非,自有後人來評說。
姜貞閉了閉眼。
“盛元菱送來的棺木可還在?”
姜貞問親衛:“若還在,便以這口棺木給盛元洲收屍,讓他入土為安。”
親衛點了點頭,“在。”
“盛元菱準備的棺木木質極好,又經過特別的處理,制成之後遇水不腐,遇火不燃,雖在洪水中泡了許多時日,但被我們打撈上來簡單處理之後仍光潔如鏡,華美精致,用來安葬盛元洲最好不過。”
“那就好,省得我們再給他備棺木了。”
相豫章松了口氣,不那麽肉疼了,“總歸是大盛的鄭王,後事不能太寒酸,有了棺木,咱們就能省下不少錢。”
起義軍一邊赈災救人,一邊着手準備盛元洲的後事。
盛元洲既死,鄭地便不足為懼,被席拓納入起義軍版圖不過是時間問題,不需要再對鄭地用重兵。
天下九州,姜貞相豫章夫婦獨占七州,只剩下江東三州在楚王之手,只要再擊敗楚王,這個亂了百年之久的神州大地便能迎來久違的太平。
起義軍備戰渡江與楚王決一死戰。
而彼時的楚王,也在磨刀霍霍,準備對商城再用兵。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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