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瓒抿着小嘴甜甜一笑。
“婆婆也要吃一口嗎?”
多漂亮的孩子啊。
牙婆子摸着他的小腦袋道。
“婆婆不吃,但是婆婆手裏還有許多你沒吃過的吃食,想嘗嘗嗎?”
“想。”
胖乎乎的小手直愣愣的伸出去,卻久久不見有東西放在手上。
“婆婆在騙我麽?”
“婆婆從不騙人的。只是這東西要到角落裏去吃,不然就會被旁人搶去了。”
別看蘇小殿下年紀不大,但是聽過的話本子委實不少,小眼睛滴溜一轉就知道來人是做什麽的。
就見他拿眼瞟了下正在不遠處看硯臺的蘇堰,笑眯眯的說。
“婆婆是想賣掉我吧?像我這個長相的,大概值得不少銀子。你瞧,我哥哥就在那邊,只要我一哭他就會過來了。”
牙婆子走南闖北這麽多年,哪裏見過這麽精明的娃娃。再一端詳那衣服,又是極富貴的,轉臉便想走人。
哪知道剛走幾步便被那娃娃拉住了。
“婆婆這麽急做什麽?咱們來打個商量吧。”
“商….量?!!”
蘇瓒被賣掉了,十兩銀子,賣給了上京正一品大員方原方學士家裏。
她家的夫人前些年剛誕下一子,便想找個年紀相仿的孩子做書童。趕巧了那日的牙婆子得了這消息,再加上蘇小殿下要求只能将其賣到附近,當下便被送到了方府上。
當慣了被人伺候的那一個,突然改為要伺候人了,蘇小殿下表現得極其興奮。
就是可憐了帶他出來的蘇堰殿下,一回身的功夫便不見了弟弟,急的快要哭了。
快馬加鞭的趕回宮中,聲淚俱下的将經過講了一遍。那架勢,就差負荊請罪了。
萬歲爺正在殿上批折子,乍見大兒子慌慌張張的樣子也是一怔。
“還是會哭會笑的樣子比較可愛嘛。”
蘇堰整個人都快哭暈過去了,擦着眼角的淚痕道。
“父皇,別玩了。弟弟真的不見了,兒子找遍了京城也沒看到他的蹤影。”
“找不到也好,阿瓒每天吃那麽多。”
沈皇後從殿外踱步進來,一面寬慰自己的兒子,一面拿眼瞪着蘇月錦。
“哪有你這樣逗孩子的。跟去的人回來了,小混蛋把自己賣到了方府。”
☆、番外:這是親爹
蘇小殿下原本以為伺候人是個輕松的活,就像伺候他的粥粥,平素也就是陪着他耍賴打滾,四處要賞賜。
哪裏知道自己真正去做的時候才發現,這活有多難為人。
同樣都是年紀不大的孩子,蘇瓒站起來也沒個凳子高。讓他去端茶遞水,确實為難了些。
府裏的老管家時常說:“你小心着點,別把湯撒在地上了,不然有你受的。”
他眨巴着一雙眼睛,想到自己在宮裏,哪怕伸手碰一碰碗邊都有人焦急的接過來,不由整個眼圈都紅了。
老管家嘆息的瞧他一眼,搖頭道:“傻站在這裏做什麽?爺們屋裏還等着伺候呢。”
蘇瓒這才發現,原來眼淚這個東西并不是對所有人都有用的。只有真心在乎你的人,才會因為你的傷心而關懷。
他受夠了,想要回家了,但是跑了幾次都被抓了回來。
他頭一次感覺到了恐慌,他沒有臉說自己是皇子,即便說了也沒有人會相信。
在第三次将大米飯喂到方家小少爺的鼻孔裏之後,蘇瓒被關了起來。
漆黑的柴房,官家的怒罵,潮濕的牆角。
他落淚了,淚眼婆娑的瞪着不遠處的月光地,決定重振旗鼓。
很多人都發現了新來的這個小書童的改變,因為他不再插科打诨,不再偷懶賣萌,而是踏踏實實做起事來。
搓衣服時小手紅了,就自己埋頭吹一吹,然後繼續認真搓洗。
蘇瓒本身就是個讨喜的孩子,事情做的好了,自然能得到府裏人的賞識。
就單說那位方夫人,對他就是極其寵愛的,常常賞一些值錢的小玩應給他。
小殿下在宮裏,什麽罕物沒有見過。但是這次,卻将那些豆子大的珠串好好收在手裏,為的就是賄賂經常出去采買的張小哥。
被賣進方府那日,他那身華貴的衣衫便送給了牙婆子,但是脖子上的長命鎖卻一直帶着。
這東西的質地十分普通,就是如民間孩童所佩戴的那種銀飾一樣,他們兄弟幾個每人都有一個。
他将小銀鎖挂在張小哥的脖子上,囑咐他一定要日日攜帶,還送了好些值錢的東西給他。
他不見了,父皇和母後定然會找人去尋。但凡看見了,就一定會找過來的。
蘇小殿下含着眼淚守着這份寄托,終于在半個月之後聽到了聖上要來方府的消息。
那一日是個天氣晴朗的午後,他将小身子隐在假山之後,眼見着他父皇和母後被一群人簇擁着走進來,激動小手都顫抖了。
他們的身後還跟着他的哥哥姐姐,他想湊上前去,又賭氣似的朝後退了退。
在宮裏嬌生慣養的娃娃,冷不丁受了這樣大的罪,總覺得心裏有幾分別扭。
老管家遣人去送茶點的時候,他苦苦求了半天才得了個送果盤的機會。
端着東西進去的時候,他特意将小臉揚的高高的,重重将果盤放在桌上。
吓的方大人連連告罪。
“萬歲爺恕罪,新來的奴才不懂規矩,驚動了聖駕。”
萬歲爺正低頭把玩着手裏的扳指,聽到聲響連眉頭都沒挑一下。
“規矩都是要慢慢學的。”
蘇小殿下自幼就是個人精,一聽那話心裏就明白了半分。合着這半個多月,并非宮裏的人找不到他,而是故意放着他在外受罪。那一張水靈靈的小臉當場就拉了下來,拱着小手奶聲奶氣的問到。
“敢問萬歲,何謂規矩。”
一句話震的不知情的人都慘白了臉。
待要出聲呵斥吧,萬歲爺又沒吭聲,誰敢多言。
蘇月錦聽了那話卻是笑了,懶洋洋的靠在椅子上。
“規矩便是在其位謀其事,你既選了端茶遞水的行當,便該将它做好。”
蘇瓒一張小臉被噎的通紅,強忍着淚意道。
“那萬歲覺得,奴才這規矩學的如何?”
小家夥特意加重了“奴才”這兩個字,氣嘟嘟的鼓着腮幫。
這就動氣了?
“還欠些火候。”
皇帝陛下這般說着,已是站起了身。看那架勢,竟是要回宮。
坐在一旁的蘇堰幾次想要張口都被二皇子蘇澤攔了下來。
“阿瓒是該吃些苦頭了。”
宮裏的奴才幾乎被他戲耍個遍,再不管管就真要鬧上天了。
蘇堰蹙着眉頭看他。
“你會這麽說,不會是因為阿瓒上次砸碎了你的烏斯瓷瓶吧?”
“當然不是”
蘇澤淡然的看着他。
“是因為那只東晉的筆洗。”
“…”
蘇瓒覺得委屈啊,受了這麽多的苦竟然沒有一個寬闊的肩膀可以靠一靠,擡手咬着袖子看向一旁的親娘。
欣喜的看到她溫潤的看他一眼,然後沒有一絲掙紮的也站起了身。
孩子不能慣啊。
蘇瓒抽搐着小臉又轉向了一旁的兩位姐姐。
三皇姐蘇卿文文靜靜的坐在一邊,挺溫婉的給了一個他側目。
四皇姐蘇汛壓根沒看他,只專心致志的吃着盤裏的果子。
這樣涼薄的親情,讓他感覺整個世界都背叛了他。
就在這一行人即将邁出大門的那一刻,也顧不得什麽面子了,啪嗒一聲撲倒在蘇月錦腳邊。
“父皇,兒子知道錯了。帶兒子回去吧,以後都乖乖的,不惹事,不亂欺負人了。”
那一張傾國傾城的小模樣,哭的梨花帶雨。髒兮兮的小手一擦,留下來的眼淚都變成了烏黑一片。
蘇月錦垂下頭扯了扯自己的衣角。
“剛才不是還在兇我?”
“不兇了。都是兒子不好,求求父皇給阿瓒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萬歲爺擡眼看了看遠處。
“這事倒是好商量,不過有的小孩喜歡告狀,我是極不喜的。”
果然姜都是老的辣。
蘇小殿下抽噎着甩着兩管鼻涕。
“兒子…不告狀。父皇帶我回去…兒子就說,這幾日去了漾叔叔家玩。”
“就知道你是個極聰慧的。”
萬歲爺面帶微笑的抱起小東西,徑自帶着他出了門。
只可憐了方府一家上下,直到人都走的不見了蹤影還傻傻跪在原地,吓了一身的冷汗。
自此後,蘇小殿下當真懂事了許多。
而方府,再沒敢招過小于十二歲的童工。
熊孩子就像是小樹,長久護在光照之下未必便是對他的關愛。
學會跌倒,學會承擔,才是讓他們真正成長的方式。
不久之後,蘇澤小皇子和蘇訊公主也被送了出去。
放養的孩子有肉吃。
蘇家的孩子似乎活的,都不容易。
當這些皇子長大以後站在政治頂端的時候,最念念不忘的依舊是他們“凄慘”的童年,以及他們父皇獨特的教育方式。
這自然是後話了。
包子篇完。
☆、番外:顧小侯爺的心事
顧允之自幼就知道,自己有一個了不起的父親。
作為聖上親封的護國将軍,他卻是有着旁人不可睥睨的戰功,和鐵血男兒的铮铮鐵骨。
上京三十萬鐵騎的虎符,至今握在顧尋的手中。這份兵權所存在的意義,不光是對他的器重,更是聖上知人善用的一種權謀。
慶元朝的君主都是極精明的。
這一點,顧允之在蘇小千歲身上領悟的最為深刻。
他的母親是今上的親妹妹,同蘇月錦便是嫡親的表兄弟。自兩人十歲相識開始,就沒少遭了他的算計。
不過好在此人還有些良心,除卻偶爾玩笑之餘還會帶着他一起欺負蘇漾。
這大概就是兩人最開始的友情基礎。
顧小侯爺雖說出自将門之後,但身子骨卻不如其他兄弟結實。旁人在舞刀弄棍時,他搖着折扇吟出一首酸詩總是引不來半點共鳴。
他覺得他們是莽夫,他們嫌棄他文弱。
真正明白百無一用是書生這句話的意義時,是在從奉蕪山回來的路上。
那時他剛看完病怏怏的蘇月錦,覺得人生還是存在志同道合這件事情的,然而突然其來的盜匪卻險些要了他的性命。
跟來的侍衛死的死傷的傷,沒人會想到皇家開道的儀仗也會有人敢搶。
山中多匪類,做的都是要錢不要命的買賣。才剛十歲的小公子,手持一把折扇僵直的站在原地,吓的整個人都傻住了。
強盜頭子手提一柄九環大刀将要砍上他頭頂的那一刻,一柄短劍猝然在半空将其攔了下來。
顧小侯爺永遠也忘不掉,那名身穿牙白襦裙,手持短劍的少女側頭微笑的樣子。
如水的杏眸,好似這世間最純淨的山泉,幹淨剔透。
她說:“公子爺當真好氣度,刀劍來時竟能紋絲不動。”
然後幾個縱身越上大漢的頭頂,招招命中對方要害。
他從來沒覺得一把短劍也能舞出那樣的風姿,腰身輕轉出手如電。
跟她同來的還有一名美豔女子,看不出什麽年紀的樣子,一柄雙刃劍卻是見血封喉。
少女将他拉到一旁站着,笑眯眯的說。
“你不會武嗎?男子還是英武一些有氣質。”
他吶吶看着她發呆,整張臉都爬上了一層紅暈。
“我…也會些拳腳功夫的。”
她卻徑自擡起了他的右手,撫着光潔的掌心微笑。
“習武之人不會有這樣的手掌。”
顧小侯爺面上紅的更厲害了,被她指尖撫過的手心癢癢的,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
他說:“你別笑我,常言道有志不在年高,我會去學的。”
她咧着嘴角回給他一個大大的笑容。
“那好,等你學成之後來找我比武,我最喜歡同人切磋了。”
話畢,頭上便被一只煙杆敲了兩下。
是那個緋色長裙的女子。
她解決了剩餘的麻煩,正挑着眉頭在等她。
“娘在叫我了。”
少女抱拳施了一個江湖禮數。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有緣再見。”
他焦急的伸手上前拉她,語無倫次的說。
“不知姑娘怎麽稱呼,救命之恩當湧泉相報,我…”
“我叫溫婉。”
她對着他眨眼,留下她娘親突發奇想給她起的小字,大笑着離去。
那個少女自然就是沈衡。
那時候的她剛從挽瑕山莊出來,跟着自己的娘親去京城尋父親。張揚的個性,生動眉眼,随口說出的一個名字,卻讓一個十歲的少年深深刻在了心間。
自那以後,顧小侯爺便開始習武了,這樣的結果無疑是讓顧将軍欣喜的。
但是卻沒人知道,這份轉變全是源自于一個笑容明媚的少女。
再一次遇上沈衡,是在劉進臣的後宅。
那時他已經着手幫助顧将軍分擔一些證事,搜集劉進臣貪污的罪證。
他也沒想到會在那裏見到沈衡。
她看上去有些慌亂,身後還跟了一名比她更加無措的少女和大群舉着火把的家丁。
他溫潤的拉着她的手,将她帶到一處偏僻的地界讓她逃走。
激動的她連行了三次拱手禮。
“這位小哥,大恩不言謝,等我攢足了銀子定會回來贖你的。”
她這麽說的時候,一雙大眼滿是真摯,帶着一股傻裏傻氣的嬌憨。
他笑着對她點頭,卻最終沒有等她回來。
劉進臣被抄家了,他也跟着父親去了軍營歷練。
在離開上京的那些年,他也曾幻想過兩人重逢的場景。
然而再相遇時,她卻将他忘的一幹二淨。
“侯爺安好,灑家這廂有禮了。”
他看着她笑的幾分無奈,又歡喜極了她這副慢半拍的樣子。
并不是沒有失落的,潛意識裏他希望她能想起來,又希望她忘記。
對于一個男人來講,美女救了英雄這種本末倒置的往事,實在有些難以啓齒。
可漸漸的他發現,自己似乎晚了一步。
她看蘇月錦的眼神總是同自己不同,那種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傾慕他再熟悉不過。
所以在她小心翼翼的詢問,蘇漾同蘇月錦的關系時,他故意隐瞞了真相,告訴她那是他的童養媳。
江城邊關告急,他父親手下并非沒有可用之人,但是他卻不想輕易放棄了這個建功立業的機會。
三年軍旅生涯,讓他深深的明白戰功對于一個軍人而言多麽的重要。
他喜歡那份揮灑在刀箭之間的豪氣,也想底氣十足的站在一衆将士面前,而不僅僅是依靠他父親的羽翼。
他不想做一個沒出息的“二世祖”,他渴望每一個可以掌控在手中的機會。
男兒志在四方。
他那個時候是這樣說服自己的,卻在臨行前去見沈衡的勇氣也沒有。
他怕他會舍不下。
他對蘇月錦說:“我打算去江城。”
他淡淡的看着他,清晰無比的說了幾個字:“路怎麽走,在憑腳的選擇,莫後悔便是了。”
他知道他喜歡沈衡,而他亦從未掩飾過他的情感。
君子坦蕩。
那一晚,他們暢談了一夜,他執杯醉倒在案旁。
“也許從我想去江城的那一刻,我便輸了。”
他甚至衡量過,留住沈衡和能否勝了江城的那場戰役哪個勝算更大一些。
他們這樣的人,習慣了用理性的角度去揣度問題,卻忽略了愛情本事的那份純粹。
蘇月錦說:“允之,你不是不愛,你只是愛的不夠奮不顧身。”
他大笑着看着窗外搖曳的青竹。
“也許吧。輸給你這樣的人,也沒什麽好不服氣的。”
他見過他放在木匣子裏的那些回信,一字字一行行,都寫着一個少女對另一個男人的眷戀。但是他卻那樣珍視,平平整整的疊好,視若珍寶。
感情付出了,沒有人能先知是否能開花結果,蘇月錦卻選擇了守候。
年少時的驚鴻一瞥,換來半生遺憾的錯過。
站在江城的城樓上,他俯看那片平靜的疆土。
每個人的選擇都是不同的,他無悔,卻仍舊留了一份此生難解的遺憾。
“将軍,那個蠻橫的二當家的又來了,您要不要見見?”
“不見,如果她再來便把她丢出去。”
“可是…她已經進來了。”
營帳之前,坐在馬上的女子手執長鞭,趴伏在馬背上飒爽一笑。
“顧允之,追你怎麽就那麽難?”
緣分天定,錯過了是緣,遇見了也是緣。
但願每一對有情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番外:面癱繞姑娘
饒染是個面癱,這件事她從記事開始便知道的很清楚。
在旁的孩子都咧着大嘴傻笑的時候,她總是清冷着一張小臉坐在一旁,覺得這些人傻透了。
然後回到房裏,默不作聲的用手揉着僵硬的兩團腮肉,希望它們也能生動起來。
沒有人會喜歡一成不變的東西,即便饒染的臉長得不錯,但她也不喜歡整日面無表情的自己。
繞家是将門世家,從慶元朝建國那一日起便世襲了光武侯的爵位。
歷代子孫都以冷兵器見長,就連府裏的丫鬟都會些拳腳功夫。
繞家在朝中的地位極其尊貴,幾乎就是後位的不二人選。
而饒染,在十六歲的時候便知道,自己将來要嫁的将會是儲君。
對于愛情,她沒有那麽多的幻想。私下想來也不過是找個不算讨厭的男人,湊合着過上一輩子。
只是慶元朝這一任的儲君卻遲遲未立。
皇族子弟皆非凡品。
老皇帝的兒子們就是太精明了,一場鹬蚌相争,最後卻是遠在封地的閑散王爺蘇沉羽坐收了漁翁之力。
聖祖駕崩前頒了一道诏書,封繞言齡之女饒染為皇後,國喪之後便舉行封後大典。
饒染當時接到聖旨時已經二十六歲了,作為一個在這個年紀還能風光大嫁的女子,她覺得這實在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
當下便帶着丫鬟和包裹便住進了廬陵宮。
第一次遇見蘇沉羽的時候,是一個夏日的午後,天氣“晴朗”的能讓人恨不得把身上的人皮一并扒下來。
繞姑娘光着一對雪白的小腳仰躺在樹上小憩,剛一擡眼便對上一張似笑非笑的容顏。
他說:“你就是饒染?”
她木着一張臉緩緩坐起。
“蘇沉羽?”
他輕笑,算是應了。卻是将頭別過一旁,知禮的不去窺視她的纖足。
“你的鞋襪呢?穿上之後下來,我們說說話。”
她伸手指了指樹下放置的緞面小靴。
“幫我穿上。”
他的面上閃過一絲詫異,似乎沒料到會有這般大膽的女子。怔愣良久之後,方傻傻回了句。
“我是皇上。”
“皇上不會穿鞋麽?”
她淡淡凝着他,完全沒覺得這有什麽大不了。
鞋子被套在腳上的那一刻,她感受到了那個人的笨拙。
他好像真的不是很會伺候人,清俊的眉眼微微蹙起。
“怎麽那麽難穿?”
“想把左腳的鞋穿到右腳上卻是有些困難。”
她滿認真的開口,不期然看到了他紅透的耳根。
新帝登基有許多事情要忙碌,自綠柳橋頭匆匆一面,再見時便已是頭戴鳳冠,身披紅裝之時。
他挑開蓋頭對她溫潤一笑,她張口說的第一句話卻是。
“現在不是傻笑的時候,先幫我把腦袋上的東西拆下來再說。”
蘇沉羽從來沒有覺得這般挫敗,從認識這個名叫饒染的女人開始,他似乎就一直在做着伺候人的活。
作為一名君主,他覺得這絕對是要不得的。
所以每次來鳳栾宮,他都努力刷着自己的存在感。不是将熱茶潑在身上,便是故意弄出些聲響讓對方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最後鬧的近身伺候的八寶都煩了,看見他直接将茶水潑在他衣服上,大聲叫嚷着。
“啊呀,萬歲爺被茶水燙了。”
兩個人沒有什麽感情基礎,相處起來卻意外的合拍。
在沒認識饒染之前,女人對他而言無關乎喜歡與否。權衡勢力,傳宗接代,僅此而已。
然而饒染似乎同她們是不同的。
他也有些說不清楚哪裏不同,就是覺得跟她在一起很舒服。
她不會刻意逢迎,也不會虛以逶迤,看見他來了也只淡淡掃一眼,然後說一句:“坐啊。”
他喜歡這樣的感覺,像是,極尋常的一對夫妻一樣。
他有時也會被這種想法吓到,但是下朝之後,不自覺便會溜達到她的鳳栾殿去。
大婚之後,除了饒染,他沒有再碰過過任何妃子。
蘇沉羽登基之前便有三房側妃,兩名妾侍。
這對于一個二十七歲的皇子來說并不算什麽過分的事情。
繞皇後有的時候興致來了,也會接見一下抱着孩子故意來添堵的幾位娘娘。
後宮要雨露均沾,沾不着雨露的人難免心中不平。
洛貴妃便是最不滿的一個,因為在饒染沒出現之前,她是最受蘇沉羽寵愛的妃子。
然而她也是最聰明的一個,隔岸觀火的撺掇了幾只出頭鳥飛出去探風。
也不知那位皇後娘娘是怎麽跟她們說的,總之一個個飛回來的臉色都如霜打的茄子。
她心下思度着,晚些時候特意換了身素淡的衣服去了鳳栾殿,低眉順眼的說。
“聽說晌午的時候有幾位妹妹來擾了皇後娘娘的安,實在是臣妾平日管教不周,煩請娘娘恕罪。”
饒染之前,一直是她協理六宮。她此番的來意很明顯,一則是想打個圓場,二則,也是想顯示自己的地位不同旁人。
她說這話的時候,繞皇後正在給白聖軒順毛,聞言依舊是淡淡的。
“原來今日來的都是你本家的姐妹,既是一家人便不用那麽客套了。”
姐姐管教妹妹原本就是常理,洛貴妃想要自擡身價也要看她給不給這個權利。
一句本家姐妹,既告誡了她找準自己的位置,又示意了她這渾水趟的不算高明。
潘枝花是聰明人,當下含笑道。
“娘娘所言甚是,臣妾等共同侍奉皇上,自當是親如一家的。只不過那些年紀輕的不醒事,成日擔心誰被專寵了,日後的日子會不好過。”
“臣妾心裏卻明白的很,後宮的姐妹都不容易,但凡有機會,都會催促着聖上去旁的姐妹那裏轉轉。”
這旁敲側擊的倒是顯得比我有學問。
繞皇後這般想着,斜靠回繡着鳳穿牡丹的軟墊上。
“你這話說的我倒是很喜歡。但我向來不喜歡做那些表面上的東西,你既有心,便幫我多看着些。皇上要是哪日去了旁的妃嫔那裏,你便催促着他來我這兒。左右在我這裏過夜旁人是敢怒不敢言的,也算不上什麽專寵,豈不兩全了。”
您還能再理直氣壯一些嗎?
潘枝花瞠目結舌的看着那個面無表情的女子,只覺往日那口伶牙俐齒都沒了用武之地。也終于明白了,為什麽回來的那些人都被噎的面色慘白。
作為一名皇後。
她并不懷柔,也并不嚴厲,她只是單純的用無恥就能讓所有人閉嘴。
如果洛貴妃就這麽放棄了,那便太小看了她。
上有張良計,下有過牆梯。
晚上見不到萬歲爺,不代表白天見不到。
隔三差五的送上羹湯,含羞帶笑的一個回眸都是抓緊了一切時機進行的。
然而有些時候,并不是努力了便會有收獲的。
聖上停駐在繞皇後身上的注視越來越多,根本沒有閑暇再顧其他,她覺得有些焦急,便找了平素交好的敏妃一同商議。
這位敏妃其實算是繞皇後的本家姐妹,雖說親戚攀的有些遠了,但到底進宮之前便同饒染相識。
她接近她也是想套些話頭出來,不想這人口風倒是緊的很,只拿了些平素常用的香料。
“你常說最近睡的不安穩,想是思慮過重的緣故。這塊幽檀香夜裏能助人入眠,白日可助人醒神,你便随身帶着吧。”
她當時只道這人是個不願沾惹是非的,便也沒多做強求,随手收下了那香料。
那個時候,皇後娘娘剛剛誕下一子。帝後感情正是如膠似漆之時,只可惜生産之後娘娘的身子便不太爽利。
她見縫插針的送了一碗羹湯去給皇上醒神,也不知是上天眷顧還是如何,聖上那晚便在勤政殿留了她過夜。
妻子剛剛誕下麟兒,夫君便同妾侍發生了關系,換做任何一個人都是不能接受的。
皇後娘娘一氣之下病的更重了,聖上衣不解帶的守了她整整三天三夜。
而得了聖寵的洛貴妃卻被無情的打入了冷宮。
潘枝花直到被關進那個暗無天日的冷宮之中也沒想明白,那日清早,聖上睜開眼睛時為何會用那樣嫌惡的眼神瞪着她。
☆、番外:執手夕陽
饒染本來沒覺得自己是個氣性這般大的人,但是聽到蘇沉羽“偷吃”的消息之後,她還是覺得心肝脾肺腎都針紮似的疼。
她拿眼瞪着那個站在角落裏守着她的男人,輕聲道。
“你滾出去。”
他嘴巴開了又合,最終化為一個苦澀的笑意。
“等你大好了,我滾給你看,讓我滾多少次都行。阿染,讓我守着你好麽,我保證不靠近你。”
她甚知禮的點頭,然後默默示意八寶放出了白聖軒。
這個肥胖如豬的小家夥是她幼時便抱回家養的,忠心護主之心日月可鑒。
從進宮開始就不待見皇帝陛下多時,如今有了這樣的明示,哪裏會白白放棄了機會。張牙舞爪的撲上前去,頓時騰起一陣灰煙。
伴着白小主“咝咝”的低吼,繞皇後逐漸進入了夢香。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的午後了。
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知道角落裏那道明黃色的身影仍在,只是臉上平添了許多牙印。
白聖軒邀功一般趴在她的床頭,陣陣血腥味提醒着她,這個東西真不是個吃素的。
她最終還是應了蘇沉羽的意思,去了奉蕪山求醫。
山裏的老匹夫年紀有些大了,搖晃着酒壺終日都似沒睡醒的樣子。
醫術卻是極其高明的,未出幾日,她的身子便逐漸恢複了。
只是這廂才剛安定,便得到了自己兒子高燒不退,面色發青的消息。
禦醫診斷的結果是中毒而至,從禦膳房查到所用香料。
當那個幾近瘋狂的女人被押上來的時候,她第一次對一個不會武的人動了粗。扯着她的頭發一路從勤政殿拉到鳳栾宮,指着自己的兒子厲聲責問。
“你也是為人母的,對一個孩童下手,何其忍心?!!”
那一日,敏妃是被人拖出鳳栾宮的,留下來的鮮血染紅了整座石階。
她是自缢而死的,饒染說,她不想弄髒了自己的手。
之後,皇後娘娘便帶着蘇小千歲住到奉蕪山。前朝事忙,聖上只要一有時間便會趕來看他們母子。
有時就是站在院子裏靜靜的看着,有時也會在她們母子兩心情好的時候,涎皮賴臉的湊上來陪笑兩句。
蘇沉羽是個有着小驕傲的男人,他也曾無數次的嘗試讓這份小驕傲雄壯起來。然而事實證明,這些在饒染這裏都行不通。
他将自己所有任性寵溺的和真心都給了這個淡然的小小女子。
唯只恨相逢恨晚,沒能在彼此最好的年華遇上對方。
敏妃的香料案也算是間接的給冷宮的潘枝花和蘇沉羽昭了雪,兩人之所以會将床單滾在一處,便是那塊加了東西的香料的“功勞。”
都說會咬人的狗不叫,敏妃這悶聲聲的一口,着實算計的周全。
若不是她自己急功近利引得東窗事發,只怕聖上會為此背上一輩子的罪責。
雖然這事依舊讓繞皇後膈應了好些時日,但是看在皇帝陛下洗澡洗到快要脫皮的程度,也算是半眯着眼睛過去了。
潘枝花被降為了貴人,然而肚子裏卻懷上了龍種。
她沒有将事情聲張出去,而是悄無聲息的瞞到了顯懷。
三個月大的孩子想要堕胎是極其兇險的,極有可能一失兩命。
潘枝花是真的想要這個孩子。
那一日她手持一碗堕胎藥哭倒在饒染腳邊。
“臣妾知道娘娘不想要這個孩子,但是這肚子裏的,終究是臣妾自己的骨肉,他沒了,當娘也是沒臉再活在這個世上,便請娘娘準了臣妾随着孩子一同去了吧。”
繞皇後一面磕着瓜子一面欣賞着潘枝花作死的戲碼,覺得比看大戲有意思多了。
“蘇沉羽去找過你了?”
她愣愣的擦着眼淚。
“皇上他,不想要這個孩子。可是如果不要這個孩子,臣妾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有子嗣了。”
皇後娘娘輕輕在她肚子上掃了一眼。
“都這般大了,你倒是上下打點的好。”
潘枝花心虛的跪在地上。
“臣妾只是……想做一個母親。”
嫁為帝王妻,終生都不會有改嫁的權利。老死在宮中的女人,即便失了寵也還是想有一份精神的寄托。
饒染沒有說話,而是低頭将懷中的蘇小千歲往上抱了抱。
“那便生吧。”
良久之後她如是說。
“生了兒子便成.人之後送到封地,女兒便過繼給我,出嫁的時候也能風光些。”
潘枝花沒想到她會讓她将孩子生下來,傻傻跪在原地。
“皇後娘娘…是說真的?”
她低頭看着她。
“騙你做什麽…我也是一個母親。”
所以她更能明白一個孩子之于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