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佛堂院
◎你怎麽來得那麽遲?◎
世子梁希滿月宴後,轉眼到了九月初二。
九月初二,福神西南,是太子梁藏旭與太子妃何蓁蓁于太極宮完婚的日子。太子成婚後,便開始正式代梁帝批閱奏折,監國輔政。皇權交接之際,朝局最是動蕩,不過,今年發生的種種,都預兆着梁藏旭将穩坐東宮,把寧王一黨踩在腳下。
如此隆重的大典,趙良姜自是無福參與。和她一樣沒有身份從承天門入太極殿,受百官朝賀的,還有梁藏旭的兩位側妃,戶部侍郎家的千金程繡瑩,還有武安侯庶女沈菁蕪。兩位側妃要等太子妃入東宮後,方才從嘉福門進來。
青鹂和雉錦頻頻到外面打聽情況,趙良姜卻興致缺缺,晌午睡了一覺,下午又去花園散了會步。傍晚,她在望春亭中看見了遠處璀璨的禮花,晚宴開始了。
趙良姜為自己斟了杯薄酒,只當自己是這場熱鬧的局外人。
她曾經也想過自己出嫁的情景,偷偷到裁縫鋪試穿過喜服,但最後什麽也沒有。甚至于她讨厭的人,現在步步亨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她擔心梁晏的處境,心生凄涼。
酒微冷,喝到最後,她有些醉了,手撐着桌沿,起不來身。
“娘娘,怎麽一個人在此飲酒?”她聽到一個清朗的男音。
趙良姜有些熱,手扇了扇風,醉醺醺道:“你是誰?”
男人提着一盞燈籠,面目由遠及近,趙良姜眼前模糊的幾個光圈漸漸凝聚,終于看清他的模樣。他穿着一身內侍的衣裳,鳳目狹長,薄唇微勾,渾然不像她設想的那般落魄。
趙良姜的酒意頓時醒了一半。“王爺?”
她下意識環顧四周,梁晏放下燈盞,笑了:“本王想,今夜的你一定孤寂,便過來看看你。”
“這裏很危險。”趙良姜沒想到他膽子那麽肥,若是被人發現他私闖東宮,必是前途盡毀。
梁晏卻不在意:“本王想陪阿姜喝兩杯。”
他今日入宮參加冊封大典,看到文武百官朝賀梁藏旭和太子妃,實在沒有辦法和這份喜悅共情。
梁晏兀自倒了一杯酒,“阿姜,其實本王不止一次在想,倘若當初他不是太史局谶緯案的主審,沒有依靠這份功勳入主東宮,今天在太極殿上的那對新人,是否應該是本王和阿姜?”
他仰頭灌了一杯。酒杯擲在桌上,酒水傾灑,他一字一句,似有恨意。
“他真的很卑鄙。他搶了屬于本王和阿姜的幸福。”
眼看他又要倒一杯,趙良姜忙抵住他,梁晏眸光一凜,卻攥緊了她的手。他那樣用力,硌得她生疼。她掙了一會,又掙不開。
“王爺,我現在已經不肖想當太子妃了。我擔心的,只是他登上皇位後,會對你不利。”趙良姜還是為自己沒能及時告知梁晏,梁藏旭會在滿月宴上對他下手的事感到歉疚。
其實她覺得他也好,梁藏旭也好,他們這些天皇貴胄,婚姻大事從不由自己做主。十九年參禪悟道,不近女色的梁藏旭,不也為了鞏固地位,轉眼娶了太傅之女。
她想幫梁晏,不過是希望梁晏登基後,能為趙家平反。父親一生耿介,不該背着污名遺臭萬年。她的親族,也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去。
“阿姜,”梁晏目光猩紅,冷道,“你不想,本王卻沒有忘記對你的承諾。”
“可王爺這樣,又對得起王妃嗎?”趙良姜反問。
梁晏卻站起來:“哼,本王和她亦不過是利益交換,當年若不是她以性命逼迫本王,本王怎會娶她?”
他轉頭,有些不确定道:“阿姜,你不會覺得,本王現在大勢已去,所以厭棄我了?”
“沒有。”趙良姜并不清楚梁晏和蕭魚麗的種種,但聽他的口吻,其中似有隐情。
趙良姜道:“我與梁藏旭之間,隔着宿仇。無論王爺今日境況如何,我都和王爺是一條心。”
梁晏得到想要的回答,一時高興起來。他拉起趙良姜,走到了亭子外。順着他的視線,趙良姜看到了無數花燈。
“那麽多盞燈裏,有一盞是本王偷偷為你放的。阿姜,你猜一猜,到底是哪一盞?”
放天燈是晚宴的一個環節,趙良姜沒想到他膽大包天,設法單獨為她放了一盞。
夜裏風冷,酒意燒身。趙良姜本就有些醉,看着他一再放低身段,只為哄自己開心,內心又有些動搖。
“那盞兔兒燈嗎?”趙良姜轉頭,只見梁晏的側顏被煌煌天燈襯得魅惑。
“嗯。”他笑道,“你可還記得,本王給你獵的那只野兔?”
有一年,他們到野外踏青的時候,趙良姜從他手中救下了一只野兔。後來,他常常以看望野兔為名,翻太史局的院牆,實際上是為了見趙良姜。
趙家被抄時,兔子丢了。
趙良姜的眼角酸澀,忙背過身去:“王爺,不要再說了。”
禮花聲又一次響起,空中盛放的璀璨。梁晏板正趙良姜的肩膀,取了她手中錦帕。
趙良姜怔怔看着他,那一瞬,她好似錯開了時空,看到了多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是不是本王唐突,吓到你了。”梁晏俯首,替她擦面上的淚痕,“本王只是想讓你開心。不管是那只兔子,還是太史令的清白,本王都會幫你找回來。現在他雖然得意,但他得意不了太久了。”
“你要做什麽?”眼下梁藏旭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難道他要铤而走險?
梁晏卻沒有說話。
過了會,趙良姜突然感受到了一個堅實的擁抱。她知道那是誰給予的,一如多年前,那樣熱忱溫暖。但趙良姜想到什麽,卻是倉皇推開。
“王爺。”趙良姜惶惑不安道,“不可。”
梁晏的臉上閃過一絲難堪,良久,他又嘆了一聲。“也罷,本王不勉強你。”
梁晏走後,趙良姜呆呆坐了一炷香的時間,才回過神。
算算時辰,太子妃将入東宮。青鹂和雉錦急急奔向趙良姜,聞到她身上酒氣,青鹂恨鐵不成鋼道:“娘娘,您怎麽還在這,快去接駕吧。”
雉錦也着急忙慌地幫趙良姜描妝绾發,不管怎樣,太子妃和側妃們的轎子,她必得出去迎接的。
青鹂見過何蓁蓁,今天還溜到太極宮偷看了會,對何蓁蓁是眼紅得不行。不愧是太子妃,成親的排場,青鹂這輩子都沒見過。
紅色的毯子沿着上百級的玉階,從太極殿一直沿伸到朱雀門外。文武百官位列兩側,內外命婦颔首相迎。那一刻,連九五至尊的梁帝和帝後都那麽不起眼,所有的焦點都聚集在太子梁藏旭和太子妃何蓁蓁身上。
何蓁蓁一襲青綠龍鳳團和喜袍,頭戴百鳥朝鳳點翠冠,儀态雍容,萬衆矚目。
青鹂不禁替趙良姜委屈,她只是不明不白被梁藏旭寵幸,才入了東宮。莫說婚禮,便是像樣的冊封典禮都沒有。趙良姜在東宮無依無靠,現在,太子妃和兩位側妃都要入宮,青鹂才真切地感覺到危險了。
趙良姜倒是沒有什麽擔心的,畢竟太子妃新婚之夜,肯定犯不着和她計較。就算不喜歡她,也得明早上對她發難。
何況,梁藏旭曾說,太子妃并非跋扈之人。她現在更好奇的,是兩位從嘉福門入宮的側妃。尤其是和沈瓊枝同父異母的沈菁蕪,不知道是不是和沈瓊枝一樣,詭計多端?
據安排,沈菁蕪會入主宜春宮,任一宮主位,和自己做鄰居。程繡瑩則會入主宜秋宮,和她們遙遙相對。太子妃何蓁蓁則和梁藏旭同住承恩殿,只是她的起居在西偏殿,而梁藏旭常住東偏殿。無論如何,何蓁蓁貴為太子妃,殊榮自是東宮獨一份的。
趙良姜在東宮正門跪了大約一個時辰,太子妃的鳳輿姍姍來遲。迎轎的除了她,還有幾位公主和王妃,趙良姜在人群中,實在不起眼。她跪得腿都麻了,還被任暗中推搡一把,摔了一跤。不一會,她又趕到嘉福門迎兩位側妃。
一直忙到戌時正,趙良姜才算得了空,回到宜春宮。
她所住的偏殿還沒點燈,正殿已經燈火通明,幾個宮婢和禁衛守在殿外,這樣的情景,倒讓趙良姜有點不習慣。
但她已經被繁瑣的禮節折騰得厲害,料想梁藏旭今夜不會找自己,便命青鹂和雉錦備了熱水,洗漱一番躺下了。
雖然梁藏旭今夜會和太子妃何蓁蓁交合,但她心中卻無半點波瀾。大抵是因為不愛,所以他的恩寵分給旁人,她也無知無覺。
喝過酒,又累着了,趙良姜竟然很快便入了清夢。
夜裏,她正酣睡,耳邊隐約聽到木魚聲響,咚,咚,咚,正好三下。可是她睡得昏沉,輾轉反側了一陣,再次聽到三聲木魚響,才如驚弓之鳥般坐起。
她懷疑自己的耳朵,擡頭看,殿外的天色依然漆黑如墨。今晚明明是梁藏旭和太子妃的大婚之夜,他為什麽會敲響木魚?
但趙良姜不敢怠慢,還是忍着倦意,披上了薄薄的大袖衫,松松绾起發髻,摸黑從窗戶爬了出去。殿外,青鹂和雉錦都在守夜,她覺得木魚聲是一個暗號,所以不敢走正門。
索性宮中的支摘窗很大,又不高,她很輕易地出去了。一陣涼風吹來,她忽地聞到空氣中淡淡的檀香,夾雜淡淡的酒意。
但月輝下,她并未看到梁藏旭的身影。只見院中梧桐寂靜,有值夜的禁衛走過。
趙良姜深吸一口氣,蹑手蹑腳,往佛堂院行去。
她越發不懂梁藏旭了,他今夜找她,完全出乎她的預料。
佛堂院外丹墀微冷,門虛掩着,趙良姜輕輕一推,門就開了。她沒有掌燈,黑暗中,她突然感覺到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唇,另一只手,合上了她背後的門。
濃郁的檀香裹挾酒味逼仄而來,一下子将趙良姜卷入梁藏旭的世界。
“你怎麽來得那麽遲?”梁藏旭在她耳邊低語。
趙良姜擡眸,但見佛陀的金像被月華照得莊嚴肅穆,佛像下香火如常。她突然便心跳如鼓,說不出話。
燭光映出了梁藏旭的眉眼,他穿一襲紅色龍鳳團和喜服,鬓發上的玉冠已經摘下,烏發垂順及腰,眼尾帶紅薄唇如血,比平時竟多了分妖異。
不變的,是那清貴的琥珀色眼眸,和冰雪般的膚色。
見她發怔,梁藏旭突然笑了。
他松開趙良姜,有些好笑問:“怎麽,孤吓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