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好奇
◎倘若當初她沒入掖庭,現在會做什麽?◎
宮婢霁月挑燈從宜春宮正殿出來,何蓁蓁在身後,遠遠地便能看到梁藏旭和趙良姜成雙離去的背影。
何蓁蓁就宿在梁藏旭隔壁,但她的偏殿冷得仿佛沒有活人。荀颉倒是差內侍送來了入冬的炭火及冬衣,但她總覺得宮中不如熱鬧的地方暖和。
霁月見她凝眉沉思,幽怨道:“主子,您覺得沈側妃這事和趙良媛一點關系都沒有嗎?”
“殿下心細如發,也沒挑出她的毛病。本宮又怎麽知道?”何蓁蓁面色一凜,“天色已晚,就別那麽多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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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藏旭這次是獨自帶着趙良姜離開東宮的,荀颉青鹂都被遣回去了。他在前面提着雕花宮燈,牽着趙良姜的手,涉風走過長長的宮道。
燈火搖曳,烘烤泛着橘光的燈罩,和他的掌心一樣溫暖。趙良姜沉默地前行,總覺得現在的景象,宛如一場奇遇。
當年,她在刑臺下看着他擲下監斬令,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牽着她穿過夜風,共赴寧谧的夜宴。而且,梁藏旭帶她去的地方,竟是她朝思暮想的候臺。
大梁建國伊始,太史令便在皇城西南角修建了候臺,候臺下還修建了紫麟殿,專供太史局官員當值使用。候臺上安置着幾臺用于觀測星象的天文儀器,臺下陳設着用于計時的圭表和漏刻。
夜色深沉,但紫麟殿內燈火依稀。
高聳的候臺如直插雲霄的倒置漏鬥,似乎登上那架天梯,就能摘下蒼穹懸吊的星辰,向天宮的仙人問安。
值夜的禁衛看見梁藏旭的令牌,即刻讓開了一條道。紫麟殿中走出幾位太史局的官員,正要向梁藏旭行禮,梁藏旭卻示意他們噤聲,牽着趙良姜的手拾階而上。
終于,他們抵達了候臺頂端。
趙良姜站在女牆的邊緣,向下俯瞰,地上的一切事物都變得無比渺小。夜風簌簌吹拂衣襟,勾勒出她玲珑的身段。
梁藏旭有些詫異地看着她,此刻在他身邊總是嬌柔可憐的女子,似乎找回了屬于自己的安全領地,神色平靜端和。
“孤還以為,到這麽高的地方,你會害怕。”
“害怕?”趙良姜被問得一怔,也難怪梁藏旭詫異,她在他面前,是一個會被打雷聲吓得瑟瑟發抖的弱女子,只是乍然來到少女時期常常來的地方,勾起了父親健在時的回憶,一時竟忘了梁藏旭。
趙良姜尴尬:“妾小時候常和父親到此仰觀天象,登高望遠只覺得開心,等到了對高樓有害怕想法的年紀,已經習慣了。”
梁藏旭一時對她的少女時期産生了興趣。可惜他認識她的時候,她少女時期的故事,早已被時光洪流抹去。
梁藏旭看到一旁的渾儀,饒有興致道:“你可知,此物的用途?”
“殿下博學強記,卻不知此物?”趙良姜像是發現了什麽有趣的事情,揶揄道。
梁藏旭不說話,但可想而知,他的确不了解。太史局的官員都是世代相襲,他們掌握着許多奇門異術,梁藏旭略通五行八卦,更高深的他便不知道了。而且,他對太史局裏那群神神叨叨的老頭子沒有興趣。
“此物,是用來觀測天上星宿的。”趙良姜走過來,彎腰,指着渾儀下方介紹,“先人以為,我們所居的大地在一個球體的中心,星星分布在這顆球體表面,圍繞着我們旋轉。想要測算一顆星星所在位置,便需要知道它與距星的去級度與入宿度……它依靠底部四足雕龍吐水推動內部齒輪,一晝夜轉動一周,下面這個木制小人,每隔一個時辰便會敲擊那鈴铛一次……常言道,日月盈昃,辰宿列張,世間萬物運行奧秘,皆在此物中。殿下若對此有興趣,妾日後可以慢慢道來。”
她說着說着,似乎沉浸其中,完全沒有發現,梁藏旭的目光早已從渾儀轉到她身上。
倘若當初趙淳風沒有獲罪抄斬,趙良姜現在會做什麽?
她應該不會坐在寂寂深宮中,穿金戴銀抄經繡花,沉默地看着日升月落。她應當是一顆明珠,是一只自由的雀兒。
梁藏旭忽地胸悶難當,不免撐着身旁的女牆,默誦心經。
趙良姜怪誕道:“殿下,您怎麽了?”
“無事。”梁藏旭轉了轉佛珠,努力壓抑那些隐秘的歉疚,岔開話題道,“孤沒想到趙良媛在這方面竟是老學究,不如孤考考你,你可知這熒惑入南鬥,為何寓意不祥?”
新田政推行不利,彈劾尚書令的奏折一天比一天多,幾乎無法壓制。前日,現任太史令入宮面聖,說“熒惑入南鬥,恐有災禍發生”,原來支持新田政的梁帝開始舉棋不定。
尚書令為大梁宰相,是梁藏旭的心腹,若罷黜,梁藏旭如斷右臂。
如此重要的問題,他竟然用一種輕飄飄的口吻,詢問趙良姜。趙良姜不知他是真心想知道,還是假意試探什麽。
她思索再三,才道:“妾以為熒惑入南鬥,不過一種尋常天象。想是先人曾見熒惑守心入南鬥後,發生過什麽不好的事,便将二者聯系到一起,記錄于書冊中。而今太史局的官員為了圖方便,一旦觀測到此天象,就會到太極殿照本宣科,其實毫無根據。”
“是嗎?”梁藏旭仿佛聽到了什麽有趣的話。
趙良姜的見解,和那些嚴肅神秘的太史局老頭子們很不一樣。她這麽說,是不是想安慰他?
梁藏旭想到什麽,又問:“那災星降世的預言,八字對沖的卦象,又是否可信?”
“此乃天機,妾不敢妄言。”趙良姜怯怯道。
她斷定梁藏旭所問的預言卦象,一定和他自身有關,但她摸不清他詢問的意圖,不敢妄言。聽起來,梁藏旭似乎曾被這些預言卦象困擾,對太史局也抱有偏見。
原來趙良姜對他的認知,和外人并無不同。清冷孤傲,公正嚴謹,還與自己隔着殺父之仇。但她現在又有種撥開雲霧,觸及到他真身萬一的感覺。
她對他,莫名有些好奇。
梁藏旭終于不問了。偌大的高臺上,星鬥懸吊,空氣中的檀香與苦玫瑰的清甜味交織,因為短暫的沉默,洇出了暧昧的氣氛。
趙良姜不經意地擡眸,恰好對上梁藏旭琥珀色的眸子。
他衣袂飄擺,頸項上翡翠佛珠亦随風發出獵獵響聲,似谪仙莅臨凡塵的面容,此刻憑生兩分邪性。
他仿佛要對她做什麽,但最終只淡然道:“夜色已深,孤送你回去吧。”
大抵是擔心趙良姜次日又睡過頭,梁藏旭晚上沒再折騰她。行到宜春宮門,梁藏旭停下步子,趙良姜擡眸,柔聲問:“殿下那日說,待妾病好了,就帶妾去一個地方,去的就是候臺嗎?”
“過兩日你便知了。孤會讓荀颉通知你。”
青鹂和雉錦迎出來,梁藏旭安撫般拍了拍趙良姜的背,挑燈離去。
趙良姜在廊庑下立了一會,才轉身入殿。她左思右想,也不知道梁藏旭為什麽帶她去候臺。她只是有一個不成熟的猜測,他興許是煩悶了,想找她談談心。但也許,他又是想寬慰剛被沈菁蕪指摘的自己。
接觸越深,趙良姜便越覺得,梁藏旭此人仿佛隔在一扇影綽的屏風後,影影綽綽看不真切。
她有些煩亂,漱口淨面後,脫了簪釵換上寝衣,蜷縮在床角。
閉上眼,梁藏旭和梁晏兩張面孔便在腦海中糾纏。
青鹂卧在她床邊的腳踏處,夜半,她突然看到趙良姜坐了起來,青絲披散掩住煞白的小臉,一雙眼仁黑如雨花石,幽幽盯着前方。
趙良姜是又夢魇驚起了,沉默半晌,她五指攏了攏額上發,無奈地嘆息一聲。
“娘娘,您身體不舒服嗎?”青鹂掌燈過來,小聲問。
見趙良姜不答,她更擔心了:“娘娘,沈側妃吃的那醪糟,不會真有問題吧?”
“無妨,我提前吃了解藥去的。”趙良姜淡道。
她知道給沈菁蕪送東西,沈菁蕪肯定會大做文章。與其等沈菁蕪污蔑,她幹脆自己在醪糟裏動手腳,所以她知道沈菁蕪為什麽肚子疼,可以提前服用解藥,再當衆吃下醪糟自證清白。她早一刻吃掉醪糟,證據就早一刻被銷毀幹淨。不過,今夜之事只是開胃菜,只要讓梁藏旭知道,她與沈菁蕪不和便可以了。
青鹂驚訝得說不出話,她只想到趙良姜能應對沈菁蕪,但沒想到這次是趙良姜自己構陷沈菁蕪。
不過,她在趙良姜身邊日久,知趙良姜是睚眦必報的性子。看今夜沈菁蕪醜态百出,她也覺得痛快。她只是好奇,太醫王懷瑾為什麽沒有聞出醪糟裏的藥味。
趙良姜呆坐了一會,還是和衣躺下去。
她想,不能因為梁藏旭對她的态度有所轉變,便動搖最初入宮的想法。何況,她看他,如今亦不過是霧裏看花,水中觀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