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馴馬
◎你摸摸它,看看它乖不乖。◎
荀颉的動作利索,第二天,宜春宮正殿的門就阖上了。趙良姜經過時,總覺得像做夢,仿佛這些日子看到正殿門禁外的宮婢都是幻象。
少了一個聒噪的對手,宜春宮清淨了許多。
臨入冬前,有段晴好的時光,這天,趙良姜披了件繡芙蕖織錦鬥篷,坐在廊庑下悠閑地烹新茶。雉錦替她守爐子,一把蒲扇不急不徐地扇着風。福林老家寄來了新鮮的紅薯,招呼青鹂幫他在院裏晾曬,青鹂蹲在紅薯堆裏眉飛色舞地說着什麽,福林笑眯眯地聽。
趙良姜斜斜靠在廊柱下,捧着尚溫的茶盞,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她已經沒有家了,但現在的宜春宮,溫馨得如她的新家。倘若薛采瑜和德昭公主在這裏,會更圓滿吧。
她淺抿一口香茶,便聽宮外內侍傳荀颉到了。趙良姜放下茶盞,款款迎出去,柔婉道:“荀公公,妾這有南方新貢的白茶,正想差人給您送點過去呢,可巧您就來了。”
雉錦聞言,捧了一盅茶葉獻給荀颉,身後內侍替荀颉接過。
荀颉笑道:“奴才多謝娘娘美意。只是今日事急,不便再與娘娘敘話。殿下正在承恩殿外等娘娘。”
梁藏旭說,過幾天荀颉會找她,他果然來了。
兩名內侍上前一步,各捧着一香案,案上是一套圓領和一雙皂靴,瞧着像男裝。大梁素有女子着男裝的風氣,不過梁藏旭送趙良姜這身衣裳,應該不是為了滿足他的審美癖好,而是為出行做準備。
兩刻鐘後,換好衣裳的趙良姜抵達了承恩殿。她着開骻藕粉描金暗紋繡碧色新荷圓領袍,系着錾金九環牛皮革帶,箭袖收束手腕,戴黑色幞巾,蹬一雙錦緞皂靴,幹勁利落的扮相,卻因為嬌花照水的容顏,和玲珑浮凸的身段,讓原本英氣的扮相,浸出勾人的妩媚。
瞧見她,梁藏旭的眸光微動。
他亦換了身月白圓領跑袍衫,系着鎏金錾花蹀躞帶,帶下懸了數枚玉石,還有個奇醜的荷包——是趙良姜贈他的荷包。他難得沒有戴佛串,無名指上套嵌翡翠瑪瑙寶石的金戒,打扮雖閑适,雍容尊貴卻是從骨子裏洇出的。
“妾見過殿下。”趙良姜盈盈一拜。
荀颉撩起描銀錾金的馬車車簾,車夫跪在地上,梁藏旭先是踩着他的背上了馬車,青鹂正打算攙着趙良姜随後,梁藏旭卻轉過身,朝趙良姜伸手。
趙良姜微頓,無骨的柔荑才搭上他的手,被那略顯粗粝的手掌鎖住,梁藏旭輕輕一拽,便把她拽上了車。
車中安置了一個小暖爐,爐上檀香袅袅,将身下的虎皮褥子也熏得香熱。
趙良姜還不及坐在他對面,便聽他低聲道:“過來。”
梁藏旭身側空着,趙良姜擡眸與他對視一眼,坐下了。當初和他同乘馬車,他為了膈應沈瓊枝,故意将她攬在身側,但現在車中并無第三者。梁藏旭很自然地将趙良姜攬到懷裏,靠在馬車壁上,趙良姜打橫躺在他臂彎中,軟得像貍貓。
感覺到自己在被他把玩,趙良姜心弦微動。她下意識克制自己沉溺被他寵愛的舒适感,打破寧谧問:“殿下到底要帶妾去哪?”
“你猜。”梁藏旭今日心情不錯,有興趣逗她。
趙良姜手指勾着他的交領,松松往外敞開,似乎要往裏探究。“妾猜,殿下要帶妾去馬場。”
梁藏旭的耳根被她指尖撩撥得微微泛紅,一時好奇:“你知道?”
“本來不知道,但看到荀公公送來的衣裳後,就猜到一二了。殿下送妾這套衣裳,是為了騎馬時便宜行事。再者,殿下曾答應妾,有空會教妾打馬球。殿下金口玉言,怎麽會失妾這個小女子的約?”
祿加國王子贊布将來朝見梁帝,求娶文姬公主,宮中自是要辦馬球賽。梁藏旭也正好從新田政推行不利的壓抑中喘一口氣,這段時間,他會常常前往馬球場。
“孤答應你的,自然會辦到。”因着趙良姜不會騎馬,所以梁藏旭打算花些功夫教她騎馬,再帶她去馬球場玩玩。
梁藏旭手指纏繞她的發絲,卻又想到和騎馬毫不相幹的一件事。當初薛昭儀薛采瑜說趙良姜自小腦子便不靈光,他初見她時,亦覺她城府不深。但偶爾,她又展現出頗為聰慧的一面。
他微微眯眼,不願再深思下去。
京城中有多處私營馬場,最受王公大臣們喜愛的常繁馬場位于水仙娘娘廟西側,那裏地勢開闊,最适宜跑馬賽馬,是歷來朝中勳貴馴馬的場所。
常繁馬場占地約五十畝,趙良姜下了馬車,入目便是一條極其開闊筆直的道路,還有可容納上萬人觀賽的看臺。馬場毗鄰鬧市,正是大集的日子,隔着遠遠的路途,趙良姜還能聽到喧嚣的叫賣聲。
馬場主并幾個衣帽周全的小厮早早在馬場外候着了,那馬場主姓常,穿織錦綢緞長衫,留黑髯腆肚子,頗為富态。
他非常恭敬地向梁藏旭一行行禮,又引他們到客房稍作歇息,幾個環肥燕瘦的女子先後奉上了香茶果點。趙良姜以太子寵妾的身份初來乍到,自下了馬車後便一直規規矩矩地跟在梁藏旭身邊,便是入了客房也不例外。
盡管她低眉順目,仍能感覺到周圍探究的目光。
梁藏旭尚武,是馬場常客,想來和這常場主是舊識。從常場主頻繁投來的目光,趙良姜便可推斷出,梁藏旭應是第一次帶女眷來此。梁藏旭新婚燕爾,常場主猜測趙良姜可能是太子妃,但看趙良姜的姿态,又不像一宮主母。
“殿下,您差鄙人找的馬前兒已經到馬場了,等殿下和……和娘娘用畢午膳,再過去瞧看不遲。”常場主呵腰道。
他提醒了梁藏旭,梁藏旭發現趙良姜仍拘謹地立在身側,揮臂一攬,便把趙良姜攬到了懷中。趙良姜吃了一驚,卻見他肅然危坐,神色并無波瀾,只得暗暗壓抑心中的洶湧澎湃,乖順地窩躺在他腿上。
常場主是個有眼力見的,不動聲色揚了揚眉,心道以後萬萬不能得罪這位小主子。
梁藏旭淡道:“現在就去看吧。”
他把趙良姜放在地上,旁若無人般,替她理了理有些打卷的衣襟,又牽過她的手,便往外走去。青鹂低頭竊喜,卻不敢表露出來,只跟在荀颉身後,碎步往前走。常場主到底是見過世面的,很快便迎到梁藏旭前邊了。
馬場養馬近千匹,大多都是從北部重金赍買的胡馬,馬匹高大矯健,毛色光亮。
常場主帶梁藏旭瞧看的是一匹通體淺粉的馬,馬兒高達二尺,戴着鐵制籠頭,馬臀渾圓肌肉緊實,馬鬃和馬尾在日光下浮現一層淡淡的金色,宛若金箔彩釉,美麗絕俗。馬兒的脖子上還系了條紅繩,懸着枚金鈴。
趙良姜見多了棕色白色的馬,乍見一匹粉色的,不免多看了兩眼。
常場主立即謙卑地介紹道:“娘娘,這可是鄙人從西域重金購到的最純種的汗血寶馬,您瞧瞧它這方正圓滿的馬頭,炯炯有神的雙目,實在是千金難買的良駒。”
梁藏旭留意到她的目光,問道:“喜歡嗎?”
“如此漂亮的馬,妾自是喜歡。”趙良姜如實答道。
“孤送你了。”梁藏旭說着,握着她的手,“你摸摸它,看看它乖不乖。”
“送給妾?”趙良姜繞了一圈,才知道梁藏旭讓常場主早早備貨,過來驗看的汗血寶馬,竟然是為自己準備的。
常場主見她遲疑,還以為她害怕,笑道:“娘娘勿憂,此馬年歲尚小,性子是極其溫順的。”
趙良姜這才摸了摸馬身,果真順滑如絲。那馬兒只均勻地呼吸,對她的觸碰并無任何抗拒。
趙良姜少時都泡在太史局和星象圖中,的确不會騎馬。只有一年春天,梁晏曾策馬帶她奔到郊野,颠得她兩股幾乎開裂——實在不是什麽美好的回憶。不過她現在早沒了跑馬的閑情逸致,即便不情願,也不會表露半分。
她緩了會,露出一個天真的笑容,回眸喜道:“殿下,它好像挺喜歡妾的,您瞧,它還眨了眨眼睛。”
她高興,梁藏旭的目光便溫柔了些。他把缰繩塞到趙良姜手中:“現在可以帶她出來走走,适應一下跑馬場的地勢。”
馴馬講究循序漸進,梁藏旭讓她牽馬前行,既是為了讓馬兒适應她,也是為了讓她适應馬兒。這汗血寶馬應當已經被馴過一次,由趙良姜牽出馬廄,亦十分乖覺地随行。
它雖然年幼,但馬臀都比趙良姜高。趙良姜在前牽引,身後仿若跟着龐然巨物,心中稍稍忐忑。
馬蹄踏地,發出悅耳的噠噠聲。
趙良姜好奇問:“殿下,不知此馬可有名字?”
“既是你的馬,便由你賜名。”
趙良姜停下腳步,馬兒也停下腳步。她回頭看着它粉金光油的皮膚,還有溫潤的馬眸,終于确定這漂亮馬兒已經歸自己所有。自入東宮後,梁藏旭先後所贈之物不計其數,但讓趙良姜驚詫的,除卻在他大婚當夜所贈的如意頭簪,便只有這匹汗血寶馬。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對自己的态度,和初始越發不同。
她到底是個女子,難以做到事事都寵辱不驚。倏爾,監斬令,大雨,父親的頭顱在腦海一閃而過,趙良姜掐了掐掌心,心腸再度冷硬。左右是賞賜,不如趁此機會提點提點他。
“殿下,”趙良姜假意嗫嚅,鴉羽般的眼睫向下一掃,神情落寞,“殿下愛惜賜馬,妾歡喜之至,可此事若被太子妃娘娘所悉,妾惶恐她會以為妾恃寵而驕,妾只是小小良媛,妾實在……實在難以承受。”
她入宮時間不長,連跳兩級已經讓人瞠目,但她的位份依然不高,也難怪她在他面前總是規矩畏縮。
輕.吻戀.芯 梁藏旭便知,她是覺得自己地位卑賤了。
半晌,趙良姜感覺自己的手背一熱,是梁藏旭握着她,讓她攥緊了缰繩。
他凝睇她,聲音深沉:“放心,孤送你的東西,沒人敢置喙。”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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