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犯上
◎他心底認定的妻子,其實是她。◎
梁帝伸手拉她,沒有拉住。
熱水漫過趙良姜的烏發和她的大袖衫,雖隔着氤氲的霧氣,但她玲珑的身段卻讓這滿池的春意愈發盎然。
“別怕,我不是壞人。”梁帝試圖用溫和的語氣安撫她。
趙良姜卻驚慌失措地後退,濕漉漉的水珠從眉眼鼻骨緩緩滑落,她用手捂着上身,語氣嬌憨又帶着一絲愠怒:“你這登徒子,快出去!”
五十年生涯,從無人敢斥他登徒子。趙良姜這麽說,大抵是因為不明白他為什麽會從游廊跟到浴池,如此尾随宮中女眷,的确是登徒子所為。
梁帝突然哈哈大笑,也不生氣。至少現在,新鮮感已經蓋過了他的怒火。她實在太像萬貴妃,連耍小性子時微微蹙眉的表情都像。
眼看他也要下浴池,趙良姜急了:“你,你別過來,再過來我便喊人了!”
“喊。盡管喊。”她應該真的不知道他是誰,才說出那麽幼稚的話。浴池外本就有人把守,他能悄無聲息地進來,她難道就猜不到為什麽?
趙良姜果真喊了幾聲,但沒人應答。她的眼淚一下子湧出來,和面上水痕一道滑落,嗔怒惹憐的模樣,便是三千神佛在這裏,也會原諒他此刻的荒唐吧。
何況,只是寵幸一個小美人,他是大梁的君父,誰敢指摘?
趙良姜被梁帝步步緊逼,竟是又退到了池子邊緣。她的眼神四處瞟着,卻沒有發現什麽可以自保的東西,不得不攥緊那根如意頭簪,對着自己雪白的頸項刺下去,宛如烈女紅着眼眶傷斥道:“你不要再逼我了,不然我就死在你面前!”
梁帝一生戎馬,怎麽會允許沒有到手的獵物自己撞死。他便假意投降道:“好好好,你別沖動,我站定就是。”
腳卻悄悄向她的方向移動。
等趙良姜放松警惕,他突然撲過去,一下便打掉她手中簪子,把她迫在浴池邊。那張略顯老态浮腫的臉在眼前放大,趙良姜失聲尖叫。
千鈞一發之際,一把長劍刺破缂絲屏風,直刺梁帝。他吃痛悶哼,松開趙良姜,趙良姜慌亂地爬到白玉石上。
熟悉的檀香拂來,梁藏旭從屏風後快步而出,聲音沉郁:“大膽!誰允許你在孤的地界撒野?!”
他應當是怒極了,看也不看池中人就出手攻擊。
梁帝的發簪都被梁藏旭刺落,血從胳膊處被劃破的龍袍裏滲出。他凜凜擡眸,陰鸷地盯着梁藏旭。等梁藏旭看清楚他的面容,眼眶驟大,長劍便落了地:“兒臣不知父皇在此……兒臣惶恐。”
他跪下來,正好擋在匍匐發抖的趙良姜面前。
“哼!”梁帝從池中出來,瞥了眼地上帶血的劍,又瞥了眼他。此刻梁帝已經完全清醒了,他盯着梁藏旭,陰森道:“子刺君父,反了天了!旭兒,是不是朕也該把這身衣袍給你穿,把這皇位讓給你,好讓你更有些底氣刺朕?”
“兒臣不敢。”梁藏旭頭埋得更低。
梁帝戎馬半生,戾氣極重,最厭犯上之人,平日亦不太喜他。這一劍刺的豈止是他們岌岌可危的父子情份。
“不敢?朕看你敢得很!”梁帝瞥了眼瑟瑟發抖的趙良姜,又陰沉對他道,“朕現在就要她,你當如何呢?”
血順着梁帝的胳膊,一滴一滴滴在光滑的白玉石上,和濡濕的溫泉一起,暈成了一朵一朵嫣紅的花。
梁藏旭垂着頭,趙良姜也垂着頭。
浴池內不知為何便靜下來。
梁帝此刻宛若一只食人虎,等不到想要的回答,又迫近梁藏旭,怒極地拖長尾音道:“回答朕!!”
他的氣勢和方才戲谑判若兩人,便是鎮定慣了的趙良姜,心髒也狠狠顫了顫。她想,梁帝狠厲如此,若梁藏旭就此舍了她,她也可以接受。這一次,她是抱着必死的信念和他同歸于盡的。
半晌,梁藏旭卻道:
“父皇,非是兒臣不願,實是兒臣不能。此女已被兒臣寵幸,若獻于父親豈非有違人倫綱常?大梁以禮立國,上行下效,兒臣不想看到‘子蒸其母,父繼子妻’的荒唐事發生在父皇身上,更不想下民非議君父。”
他說着,額頭磕在漢白玉石上,發出重重的聲響。
“兒臣劍刺父皇,不孝不忠不義,枉為人子枉為君臣,懇請父皇責罰。”
他句句為梁帝考慮,态度亦是虔誠,可他卻在違背聖意。道理上,梁帝不會強迫他,但父子之情君臣信任,卻因他這樣的回答,霎時間冰消瓦解。
“好,很好,你果然是朕的好兒子,大梁的好太子!”梁帝氣急反笑,“只是父繼子妻,從何談起?你十臺大轎明媒正娶的妻,還在東宮裏等你!冬至祭祀大典齋戒的舊俗都被你吃了嗎?在這裏私會女人!”
梁帝冷哼,甩袖離去。
梁藏旭還想說什麽,梁帝冷淡的聲音卻從屏風後穿來:“太醫就不必替朕宣了!太子監國以來,大梁異象頻生,而今冬至祭天大典,更引來數千烏鴉環繞,如此不祥之兆,令朕惶恐不安。傳朕旨意,從即日起,太子僻居東宮,減膳撤樂,沒有朕的旨意,不得以出!”
凜冽如刀的旨意,不念半分父子情誼。
梁藏旭默了會,終是叩首敬道:“兒臣領旨。”
梁帝沒有明令解禁之日,這也意味着,他如今幾乎只虛領太子之銜,實際上已經失去了儲君的權力地位。
等梁帝的人都離開浴池後,趙良姜忙跪爬到梁藏旭身側,哀婉道:“殿下……”
趙良姜本以為梁帝會賜死她,沒想到他沒有明旨處置。梁帝的責罰雖讓她不太理解,但至少她的目的達到了。現在,是她安撫梁藏旭,表現缱绻情深的時候。
梁藏旭的袍擺都浸了溫泉水,他跪坐起來,額頭磕得通紅,眼底濡濕,也不知是被這霧氣熏蒸,還是別的緣故。
“殿下,”趙良姜的身子貼了過來,堕淚道,“都怪妾,妾就不該來這兒,妾害苦了殿下……”
原計劃,他們該同浴了。
無限春光不必細說。
卻出了這樣的事,梁藏旭腦中仍舊嗡鳴着。那張上天恩賜工筆細描的臉,都蒼白木然。
他轉眸見她鬓發散亂,憂懼可憐痛哭戰栗,脖子上還殘留着血痕。白玉石上是摔碎的如意頭簪,簪上一抹鮮紅。
他忍不住把趙良姜鎖進懷裏。“沒事的,”他喃喃地安慰,“沒事了,阿姜。”
他的聲音在發抖,臂彎死死地桎梏着她,似是擔心她會突然溜走。他以為自己已經不再害怕什麽了,但剛才發生的一切,卻讓他後怕如斯。
他哪裏在意自己的生死,更沒想過責怪她。他只恨自己的無能,因為剛才那個差點奪走她的人,是大梁的君父,也是他難以撼動的存在。
即便身處溫泉池邊,他也覺得寒冷徹骨。
趙良姜本還在裝深情,此刻被他全心全意地摟抱着,心底一時五味雜陳。梁帝和萬貴妃會悄悄前往溫泉行宮,是她從程繡瑩那兒探到的消息。梁帝會出現在浴池,也是她刻意引誘所致。用美人計離間他們父子關系,更是趙良姜設的一道殺局。
可她現在見他失魂落魄至此,沒來的生了一絲恻隐之心。
“殿下,”趙良姜試圖喚他一聲,卻見他還在喃喃,忍不住道,“殿下,我在這。”
梁藏旭如夢初醒。
他看着雖然落魄但完好無損的趙良姜,吊在半空的心終于沉沉墜下。是了,趙良姜既沒有被搶走也沒有被賜死,一切都有驚無險。
趙良姜仍想扯個謊,說說梁帝出現的前因後果,梁藏旭卻抵着她的唇,也不讓她再說。他常常自诩算無遺策,但這次事發突然,他除了自責,還是自責。
他打橫抱起趙良姜,想帶她回宮,趙良姜忍不住道:“殿下,還有那根簪子……”
“斷了就斷了,孤再送你新的。”
“可那是殿下新婚之夜送妾的。”趙良姜把頭埋進他的胸口,悵惘道,“殿下為何送此物與妾,妾當時有過猜測,雖只是猜測,但妾可以欺騙自己,它就是真的。”
梁藏旭嘴上不肯承認,可大婚之夜送如意頭簪,他心底認定的妻子,其實是她。
他如今對她的種種,也不是他說在“補償她”就可以輕描淡寫地帶過。既是定情之物,她怎麽能表現得毫不在意。
梁藏旭便将趙良姜放在假山旁,自己撿起了如意頭簪。他走過來,跪在她面前。簪子已經斷成兩截,就算嵌上金子,也不如原來的好看了。可見她滿眼珍視,他又覺得暖心。
他嘆了聲,承認道:“阿姜,不是自欺欺人,是真的。孤這一生,在情愛上絕不三心二意。你是孤第一個染指的女人,也會是唯一一個。”
趙良姜不禁擡眸。
見她滿目惶惑,梁藏旭道:“怎麽,你不相信?”
“不是,妾只是不理解。弱水三千,殿下為何獨飲一瓢?若殿下能早日與太子妃誕下世子,聖人或許會看在世子的面上,赦免殿下今日之過。”
梁藏旭卻皺了眉,也很不解:“阿姜,難道你想讓孤和太子妃誕下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