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溫泉行宮
◎等宴席結束,梁藏旭便會到溫泉池尋她。◎
趙良姜這晚沒有逃過他的掌心,他只用完好的左掌心托着她的背,另一只尚未康複的手捂着她的唇。
他點着燈,欣賞她,又不許她出聲。
趙良姜也無法避開他的視線,她覺得羞恥。這還是她第一次覺得很羞恥,仿佛現在運籌帷幄的已經不是她,而是梁藏旭。
被他磋磨夠了,早已經沒力氣再和他計較,神思倦怠地阖上眼睛。等她再度睜眼,卻見宮外天色冥冥,像是蒙了一層薄薄的灰藍的翳。
梁藏旭的外袍和腰帶落在梨木床下——他應當是換了衣裳,去主持祭天大典了。
趙良姜擅占蔔,不過因為宮中忌諱巫蠱,她私下從不這麽做。今兒齋宮的寝宮冷清,沒什麽人打擾她,她心血來潮,便想占上一卦。
這卦是為梁藏旭占的,也是為自己。
梁晏曾送她一副白玉算籌,她放在此次随行的行李中。
不久,她忽然聽到遠處傳來禮樂聲,是大典開始了。風從窗牖呼呼地灌進來,把她才占蔔過的算籌吹得橫七豎八。她皺着眉頭,忙把它們收起來。現在的天色極差,晨起本就陰沉的天色,現在濃郁如染了墨。
卦象大兇。
趙良姜便知,自己的叮囑梁晏不會放在心上,他還是打算在祭天大典上做點什麽。
此刻,梁藏旭正在祭臺中層壇面南側的拜位上,身後便是文武百官。他身着飾以黃金的衮冕,玄色衮衣與垂珠冠冕都被突如其來的大風吹得翻飛,還沒有開口,四周便飛沙走石,逼得人難以張嘴。
百官都面露詫異,但又緘默不語。
狂風凜冽,風從他們的廣袖中灌進去,有老的身子不支,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只盼這場祭祀能盡早結束。
祭祀進行到一半了,是梁藏旭宣讀祭詞,行拜禮的時候,祭祀的鼓樂稍作了停頓,但禮官見梁藏旭背脊挺直,并沒有受到天氣變化的影響,忙示意鼓手和舞者繼續表演。
梁藏旭聲音铿锵,宣完祭詞,再撩起下擺跪地叩拜。
正在這時,東西的天際突然飛來許多烏鴉,洶湧如潮遮天蔽日。在場人都大驚失色,李鷹揚忙指揮禁衛撲殺烏鴉,那些烏鴉卻不怕人,落在大鼓上,竹竿上,太常旗上,呱噪聲響直沖雲霄。
一時間,本該肅穆的祭天大典變得一片混亂,大家都忙着驅趕烏鴉,又是甩袖又是起跳,鬧哄哄地跟唱戲一般。
梁藏旭跪在地上,眼神幽暗,盯着地磚。
他的傷口被烈風刮得生疼,骨頭似乎也隐隐作痛。地石冰冷,但他就這麽跪着,不為外界幹擾。
烏鴉似乎也懼怕他,不敢在他附近盤桓。禁衛們的動作很快,不到半個時辰,烏鴉已經被撲殺殆盡,只是滿地血腥的屍體,讓這場祭典變得格外荒唐。有身體弱的,已經隐隐作嘔了。
百官議論紛紛,卻見太子還如常地拜了拜,撩袍起身。此刻天色漸明,薄光鍍在他如畫側顏上,仿佛仙人降世。他巋然不動,底下亂作一團的人便有了主心骨,祭天大典這才繼續下去。
但他們都知道,真正的硝煙并不在此刻,而在典禮結束後。
天生異象,必有災殃。這場冬至祭典是梁藏旭所主持的,梁帝應該很快就會收到消息,是上天不滿太子,在祭祀儀式上才會出這樣的亂子。秋收減産,祭典亂象,加上熒惑入南鬥的不祥預兆,足以讓梁藏旭沾一身腥臊。
起身後,梁藏旭卻微不可察地挑了挑唇角。
“擺宴溫泉行宮。”
對他來說,事後會遭遇彈劾似乎并不可怕,他更在意的,是祭祀結束後的大宴。
梁藏旭瞥了眼那些被集中歸置的烏鴉屍體,眼神慈悲,念了句“南無,阿彌利多”,便向前去了。
溫泉行宮依山而建,其間大小宮殿一百七十多座,行宮前設水宮娘娘廟,後方游廊假山花草樹木,景色美不勝收。
梁藏旭才回齋宮,趙良姜便迎上去,為他寬衣。她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氣,睫羽微動:“殿下,發生什麽事了?”
“都是小事。”梁藏旭淡道。
他不願提,趙良姜也識趣地不再問。
梁藏旭瞥見床上鋪着一方錦緞,半系着結,露出一件薄薄的紗衣和一盒香膏。梁藏旭不禁看向趙良姜,饒有興味。原來她那麽猴急,還沒到溫泉行宮,就已經預備着東西了。祭祀大典上的郁郁不快此刻煙消雲散,梁藏旭故意走過去,便要解開錦緞的結,趙良姜鬧了個大紅臉。
“殿下!”
“怎麽?”梁藏旭回眸,“秘密?”
趙良姜含情帶怯,又道:“殿下,現在看了到時就沒意思了。”
梁藏旭的目光在她微微泛紅的臉頰上逡巡,心裏有螞蟻爬般。猶抱琵琶半遮面,最引人好奇的,應該就是半遮面。梁藏旭便聽她的,也不再打算看。
趙良姜把包裹放進箱子中,命下人把箱子置于馬車上。馬車內有暗格,用來放貼身行李最合适不過。
其實裏邊還裝着她帶來的占蔔器具,至于那紗衣和香膏……趙良姜看着靠在床圍閉目養神的梁藏旭,交領白衣更襯他面色慘淡,微微皺緊的眉頭,似被淡淡的愁緒壓着。他或許正等着趙良姜予以他撫慰,可他并不知道,接下來迎接他的會是什麽。
也不知道梁晏那邊又怎麽樣了。
趙良姜的心緒有些煩亂。
行宮晚宴,趙良姜并沒有參加。她下了馬車後,便一臉憔悴不勝,梁藏旭安排她在行宮中休息。已經有內侍到寝宮旁的浴池準備了,趙良姜知道,等宴席結束,梁藏旭便會來和她同浴。
她對着銅鏡,細細描畫妝容。
她生得美是公認的,不管這宮裏有多少人厭惡她,都不得不承認她的相貌禍國殃民。皇後厭惡她,除了她身份卑賤外,還有一半的緣故,也因為她這張臉。話是在她當初沐浴時,從宮婢口中聽出來的。
她三分肖年輕時的萬貴妃,雖沒有她鳳儀萬千,但姿色肯定不相上下。皇後多年被萬貴妃壓制,對那種妖豔妩媚的女子,自是深惡痛絕。
趙良姜用中指指腹撚了撚錦盒裏的胭脂,在眼尾,鼻尖和唇珠上輕輕點了點,勻勻地抹開,本就嬌怯的面容,愈發我見猶憐。
她用如意頭簪子松松绾了低髻,柔軟的烏發從額前垂下。她只着一件桃紅色撒花交領及地長裙,外罩一件薄如蟬翼的金色大袖衫,宛若翩跹的蝴蝶,從寝宮出了門去。
從左側回廊往西,越過一個垂花拱門,便入溫泉浴池。那浴池四周都環繞着青瓦高牆,引的活水入池,池水溫熱,将池周的鮮花樹木都蒙上一層影綽的霧氣,宛若人間的蓬萊仙境。
隔着數步,趙良姜也能聞到裏面氤氲出的馥郁香氣。
她走得很慢,走到游廊某處隐約傳出女子歡笑聲的屋舍,便走得越發慢了。隔着雕花軒窗,裏面有人正慵懶地以手支颌,坐在炕上,任由婢女将手伸進罩着厚厚的棉綢布,為她用溫熱的鵝卵石暖腳。
趙良姜聽得入神,冷不防撞上一襲明黃袍擺。
她驚得後退兩步,擡眸,便看到那個鬓角稍白,身材魁梧面目威嚴的男子。他約五十上下的年紀,垂下的眼皮微微壓着深邃的眼眸,目光卻如視萬民為草芥般淡漠攝人。
梁帝表面把祭天大典交給梁藏旭主持,私下卻和萬貴妃同往溫泉行宮,既是為了疏闊身心惜福養生,也是為了暗中觀察大典上衆人言行。他正要找萬貴妃,撞見趙良姜實屬意外。
“你是哪個宮的?”
趙良姜一時驚懼,支支吾吾,“妾,妾……”
話沒說完,倉促跑了,只落下一方帶着香氣的錦帕,被梁帝親自撿起。他看着她跑向浴池,三千青絲披拂,宛若精靈幽魅。
萬貴妃今年四十又二,雖然保養得宜,但他前兒召她侍寝的時候,偶然看到了她頭頂一根白發。美人遲暮,總讓他想到自己也不複壯年。
但剛才驚鴻一瞥,他恍惚看到了年輕時的萬貴妃。空氣中氤氲着苦玫瑰的香氣,很淡,很特殊。
趙良姜剛到浴池的時候,內侍已經為她預備好了沐浴所用的帕子和換洗的衣裳。繞過缂絲屏風,她褪下鞋履,徑直和衣沒入溫熱的水池中。
熱水沒過胸口,熏得趙良姜臉頰宛如盛開的桃花。她的背脊直挺挺的,微微喘着氣,像是還沒有從剛才的突發狀況裏回過神。
水漫過肺部的時候,呼吸也逐漸變得困難。趙良姜很快就因為惡心而從驚懼中回神,手撐着池子邊緣要起來坐一會。
手指摳着浴池邊的白玉石,她突然又看到那抹明黃的袍擺。
“啊!”趙良姜一時失神,手松了力道,人也向後滑倒沒入溫泉中。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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