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裝可憐
◎原來男人撒嬌起來,比女人更管用。◎
承恩殿內,夜色昏昏。
趙良姜未入殿門,就見兩個內侍正往內寝擡松木桶。木桶用厚厚的棉布蓋着,熱氣從布的表面升騰而出,逸散一股混含青草的松木香氣。見到趙良姜,均放下木桶恭敬行禮:“良媛娘娘安。”
趙良姜奇怪道:“木桶裏裝的什麽?”
“回娘娘,是些挨着炕坑烙熱的石子兒,給殿下暖身子用。”
一語未畢,內寝隐隐傳出咳嗽聲。那人似乎在壓抑什麽,聲音又輕又澀滞,卻讓人胸肺被他牽扯得微疼。
趙良姜只知道他昨夜發了噩夢,卻不知他咳上了。她煙眉輕蹙,關切道:“殿下這是什麽了?”
一人回道:“小的們也不大清楚,但殿下今晨起來,便開始咳嗽,裹着暖被喚冷,荀公公這才差奴才們燙些石子兒進去。”
趙良姜擡眸,臨窗邊,有幾個褐袍內侍正在雕花窗外忙碌。一個內侍用錘子在朱紅的框上釘釘子,下面的兩個正捧着厚厚的夾棉撒花簾。瞧着,是要将大半臨內寝的窗戶都蓋住,只隐約透一點光——
梁藏旭把大半的炭火分給了宜春宮,這架勢,大抵是想讓承恩殿暖和些。
趙良姜入內寝時,果真覺得屋中冥冥昏色,如寒窯冷窖。涼意從靴底鑽透腳心,直竄天靈蓋。
她不着痕跡地跺了跺腳,擡眼,只見梁藏旭以手支颌,撐在羅漢床的小幾上假寐,荀颉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用熱布裹着石子兒,在梁藏旭的腳面滾動。
見趙良姜,他正要呵腰行禮,趙良姜卻示意他噤聲,接過他手中尚溫的略有些硌手的棉布團,自己跪了下去。
梁藏旭的腳已經被熱氣熏蒸得泛紅,身上卻沒有一絲薄汗。淡紫色的薄唇抿着,略睜眼便瞥見乖順柔婉的趙良姜,她垂頭,一段瑩白的頸項透出了交領中衣,垂着無關風月的幾縷青絲。
他便刻意握拳湊到唇邊,嘶啞似的低低咳嗽兩聲:“荀颉,趙良媛到了嗎?”
“殿下,您瞧瞧眼門前是誰?”荀颉笑道。
“阿姜?”梁藏旭稍顯誇張道,“你何時到的?”
趙良姜也覺得好笑:“到了一會了。”
短短一日,他似乎再清減些,屋外的簾子遮住投在他身上的月光,只有琥珀色的眸子溫潤清亮。他忽地挑起了微紫的薄唇:“阿姜,你不乖,合着別人诓我。”
說着,他又開始咳嗽。
趙良姜心一緊,放下熱袋子挨着他身邊坐下,怪誕道:“怎麽病成這樣了?昨天不還好好的?”
梁藏旭将她拉到自己身邊,微喘着柔聲道:“孤也不知,許是這殿中頗冷,不似阿姜所在的宜春宮窩心。阿姜,孤昨夜又做噩夢了,想你想得緊。”
兩人在場,說些肺腑之言,肉麻點也不打緊。但荀颉還像木頭杵在跟前,趙良姜不免耳熱。她飛了眼荀颉,那厮才驚覺自己有礙觀瞻,弓身退了下去。
從那夜得知趙良姜的秘密,梁藏旭便換了個人似的,喜歡在趙良姜面前裝可憐。
荀颉踅摸不出梁藏旭真正的意圖,卻覺得他的舉止,頗像半瘋了。他似乎從配合趙良姜演繹深情中,尋到一絲絲奇怪的趣味。大抵是男人的自尊,讓他不能接受她心底裝着別人,更不能接受,自己輸給死對頭梁晏。
是以東宮炭火不夠是假的,受風寒也是假的。
他想用自己的可憐,博取趙良姜些許同情,待她的同情變成對他的憐惜,那把藏在他身後的匕首,才是真正顯現的時候。
趙良姜果然上道,任他往懷裏攬。
“殿下若是真的離不得妾,妾便日日過來。”
梁藏旭卻否決了,摟着她道:“阿姜,不如你搬到承恩殿,和孤同寝吧?”
趙良姜沒想到他對自己依賴至此,竟是有些病态了。而且,這瘋病自從溫泉行宮回來後,愈發的厲害。
“可是,太子妃娘娘就住在偏殿,妾要是搬到這裏,豈不讓人诟病?”
梁藏旭便吻她的額頭:“沒關系,你若實在不願意,孤也不勉強。”頓了頓,他又懇切道,“但孤真的離不得你。”
語氣消沉低落,讓趙良姜心底漣漪泛濫。她張了張嘴,竟是不能拒絕。原來男人撒嬌起來,比女人更管用。
趙良姜想着,他為了讓宜春宮暖和,把這裏的炭火分給了她。她過來,尚且能讓這兒溫暖些,便應道:“那妾搬過來。”
“太好了。”梁藏旭又吻她。
他長睫垂下,喟嘆道:“孤已禁足幾日了,也不知這太子位能坐多久。阿姜,倘若孤真的被廢,你會不會離開孤?”
趙良姜被他問的迷糊,覺得他近來消沉得厲害。她還記得他策馬時的意氣風發,便越發的愧疚,他變成這樣,和她有莫大關系。程繡瑩還在設計讓他死呢,她難道真要作壁上觀?
或許,梁晏說得沒錯,不知不覺中,她已經對梁藏旭生了異心。哪怕只有一點點,也足以讓她對他下不了手。甚至于,不能袖手旁觀。
她不得不哄道:“殿下多慮了,殿下無意傷他,皇上只是在氣頭上,等氣消了,就會赦免殿下的。”
梁藏旭便又摟她摟得更緊:“其實孤昨夜做的噩夢,是孤被廢後。孤死了變成游魂,見阿姜也被那些人釘死在棺木裏,替孤殉了葬。阿姜,孤死了不打緊,但你要好好活下去。”
原來他最近擔心的,不僅僅是梁帝降責于他,還擔心他被廢後她的處境。他還不知道,他當真不知道自己和梁晏的過往。
趙良姜眼眶酸澀,幾欲落淚。
她當初經過太閑池,到底招惹的,是怎樣的情種?
趙氏一族的冤仇,和他對自己的深情,理智與情感,拉扯着趙良姜的心。她實在忍不住了,道:“阿姜保證,殿下不會死的。”
她略一想,又覺得意猶未盡,問道:“殿下,其實妾心底……一直有個疑惑,殿下是最清楚我趙氏一族舊案之人,妾的父親,妾的父親當真和瑞王勾結,設巫蠱陷害了舊太子嗎?”
瑞王,就是皇長子梁寬。當初梁晗殿前失儀被廢後,太子位虛懸,朝中局勢不穩。除了趙淳風外,梁帝還按下了諸多請求冊立梁寬為太子的奏疏。
她問這個問題,便是再沉不住氣了。
梁藏旭眼底的光漾了漾,坐姿稍稍放松,空出一只手,不急不徐地握住小幾上兩枚被他盤得油滑的玉石球。
“如果孤告訴你,沒有呢?”
“沒有?”趙良姜暗驚,從他懷中脫出,雪白的臉色因激動,浮上一層淺粉,“那殿下當初……”
他這不是變相承認,當初他給趙淳風和梁寬定的罪,都是錯的。他就是借着此案邀功,逼得梁寬自盡,趙氏被誅。
梁藏旭垂眸,嘴角浮一絲戲谑的笑意:“是不是孤這麽說,你又恨孤了?”
他為獵手,将她的情緒一揚一挫,任他把玩。趙良姜卻毫不争氣地被他撥弄,心咚咚地跳,幾乎要羞憤地溢出眼淚。
“妾不敢……”
她哪裏不敢?她恨他恨得牙癢。梁藏旭冰涼的拇指覆上她的臉,眼底情緒蘊藉含蓄。
她實在年輕,一生所經歷最大的苦,莫過于家族的變故。梁藏旭也是看清這點,才選擇原諒她從前種種荒唐。
“阿姜,此事孤的确有負瑞王,有負趙氏。你恨孤,孤不怪你。只是當初不做那惡人,梁晏也會做那惡人。那是一把利劍,誰握住了,誰就能入主東宮。”
“寧王?此事與寧王有何幹系?”趙良姜被他說得糊塗了。
“哼,梁晏的心眼,只有針眼那麽大,你以為這麽漂亮的功績,他不想争嗎?他見孤能當案子的主審,不知多眼熱。沒争到,便恨不得把全天下的髒水都潑到孤身上,自己站在角落裏,像只見不得光的灰毛耗子,偷偷笑話孤。”
趙良姜便又咳嗽兩聲,再不打斷,梁晏就該徹底被他說臭了。
“殿下,不管這件事寧王爺會不會摻和,但為了漂亮的政績,構陷瑞王與趙氏一族,難道就光彩嗎?”
他都承認了,也就是說,他說他沒有憑借非常的手段爬上太子位是假的了。
看着她急切想找回恨自己的理由的模樣,梁藏旭驀然失笑。他是她日夜相伴的枕邊人,那麽多個日夜,她卻看不懂他的為人,不知道他的心嗎?
“阿姜,朝堂之上,很多事情,乃‘大勢’使然,不以人力所轉移。不論是瑞王之死,抑或是趙氏一族的覆滅,都是因為他們背離了‘大勢’。孤能做的不多,只要将來榮登大位,能為瑞王正名,為趙氏一族正名,孤寧可受這罵名,也願接受你的恨。”
說着,他突然想到弘文館中,那個面對跋扈的梁晗,對他淺淺微笑,将他擋在身後的兄長梁寬。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是他對梁寬的印象。
沒有人知道,給梁寬定罪,他比任何人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