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詢問
◎阿姜,你的身上為何有龍腦香?◎
趙良姜回到東宮,身體還在打顫。
她終于想清楚了,梁藏旭欲言又止的,究竟是什麽。她只覺得難過。
原來即便梁晏做了谶緯案主審,趙家也是無救的。怪只怪父親支持皇長子瑞王梁寬,而梁寬,不是梁帝心目中的太子。殺梁寬和其朋黨,在當時就是所謂的“勢”。
所以這些日子,她都對梁藏旭做了什麽?
外面風如刀割,入了宜春宮,她忽地瞧見薛采瑜,眼眶陡然酸熱,不由分說地撲上去抱住,低低喚了聲:“姐姐……”
薛采瑜憐她節日孤單無依,稱病不去安仁殿赴宴,轉而到這裏見她,不承想沒說上話,她便噙淚嗚咽起來。
“好端端的,怎的哭了?”薛采瑜溫柔地拍了拍她瘦弱的背,聲音軟軟的,如寧谧的春風,“你我姐妹好容易得見一次,你就哭成這樣。”
梁藏旭被禁足時,薛采瑜幾次欲來探視,都被禁衛擋在宮外。她本想着二人見面,趙良姜應當歡喜。
“是,我不該擾了姐姐的興致。”趙良姜抽噎了會,嘗試止住淚。
薛采瑜心疼她,用帕子替她擦了擦眼角。
“倒也不必和我道歉,只把傷心事說與我聽,我來替你解解悶,也好過看你哭,自己什麽也做不了。”
薛采瑜帶了福橘,是想來陪趙良姜守歲的。
梁帝安仁殿大宴,宴席要過子時才罷,薛采瑜懶怠在宴席上奉迎那個老男人,更別提跟他辭舊迎新。趙良姜年紀小,心思卻重,不肯和她說太多,只破涕為笑假意寬慰道:“倒也不打緊,不過想起了些後悔的事。”
想着,趙良姜又覺得腿內的傷口微微刺疼。
也許以後看到上面的血字,她都會後悔。
薛采瑜柔軟的手握住她,讓她安坐在火爐邊,莞爾道:“應當是和東宮,要麽就是和寧王府的那位有關。我也不戳破你,說起後悔的事,人這一生,誰沒做過呢?姐姐便因此自苦了許久,還遷怒于德昭。也是前兒突然想明白了,稚子無辜,她跟着我這個不受寵的阿娘,前程也未可知。”
說着,薛采瑜睫羽微擡,看趙良姜道:“姐姐現在只盼着你與寧王好了,往後寧王得登大寶,他能多多照拂德昭這位幼妹。”
連她都認為,梁藏旭大勢已去。
趙良姜才壓抑的酸澀情緒,一時又浮了出來。
她稍稍仰頭,免眼淚掉下,只笑道:“會的,不論是誰登基,小德昭的前程都不會差。也不知道發生什麽,讓姐姐轉了性子?”
“我長久獨坐深宮,脾氣不好。但每每責罵她,不多久她又同我笑了。知我生病,還會用小手點我的額頭,話都不會說,還咿咿呀呀想安慰我。”薛采瑜将一縷碎發绾到耳後,柔婉笑道,“小孩也是有趣,白紙一張。現在想想,到底是身上掉的一塊肉,母女連心。”
她蒼白的十指在橘色焰火上,描了層溫暖的橘邊。唇角微微彎着,有種聖潔溫柔的意味。
趙良姜心中微動,只道:“姐姐,你能想開就好了。往後年紀大了,我若不在你身邊,有個孩子,終歸有個念想。”
“除夕之夜,說什麽喪氣話。阿姜,你的身體可比我好,是要長命百歲的。”薛采瑜嗔笑。
趙良姜便垂下眼睫,靜靜看着爐火的微光。
“也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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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重重朱牆,趙良姜也能看到夜幕蒼穹上綻放的煙花。耳邊傳來鼓樂、禮炮聲,到處都是歡聲笑語。
趙良姜知道,她把事情弄到如今的地步,是再無法在梁藏旭面前演下去了。但她害怕自己馬上說出口,梁藏旭會因她遷怒于青鹂和雉錦,還有宜春宮旁的宮人。
她想,應該先抽出點時間,妥當安排了她們的去處,自己才好坦白。
他如今式微,她也不知該如何彌補,唯有一條命可以任他處置。
她固然讨厭梁晏,但和梁晏并沒什麽深仇大恨,更犯不着報複他。
其實她根本是奪嫡漩渦中一滴無足輕重的水滴,消失了,也無聲無息。剩下的她打算交給天命。
她和薛采瑜烤了一會火,便互相牽着手到廊庑下看煙火。二人各自找了個錦緞墊子放在木地板上,肩膀挨着肩膀,擡頭仰望蒼穹。
回廊轉角,雉錦也呆呆地擡頭看着天。
她在宮裏很多年了,卻沒什麽朋友,每年都看同樣的景致,還是覺得新鮮。她想,世上有牡丹,便有綠葉。牡丹枯萎人們會惋惜,但綠葉飄零的時候,大抵無人在意。
她實在不出挑,也沒有故事可言,本本分分地,年過一年也好。
正想着,有人突然往她懷裏塞了一捧鹵花生。
一個團團和氣宮婢眉眼彎彎,對她笑道:“雉錦姐姐,嘗嘗。”
……
青鹂被福林拉到了庭院的一角。他蒙着她的眼,說要給她個驚喜,神神秘秘半天,待取下眼前的發帶,卻見覆雪的樹杈上挂着只挂着冰碴子的烤鴨。
“福林,你腦子裏怎麽盡是些奇奇怪怪的玩意?”青鹂嫌棄地踩他。
福林錯開腳,笑嘻嘻道:“你不是喜歡吃嗎?快,打開烤鴨的肚子看看。”
“再喜歡吃也吃不下這冰牙的東西!”青鹂說着,還是順他的心意,揭開烤鴨插着簽子的肚皮,碎銀和珠玉嘩啦啦地落了一地。
青鹂吓了一跳:“這麽多錢?哪兒來的?”
“是我這些年攢的。”福林眼神明亮,期待問,“怎麽樣,夠不夠你下半輩子花?”
青鹂蹲下,滿目金銀耀目。她不知怎麽,有些眼酸。
“傻福林,你送我錢幹什麽?”
“我……我想着你将來外放出宮,要是沒人娶你,你那麽貪吃,肯定養不起自己。咱們同在東宮當值這麽久,我算你半個兄長,應當照拂你嘛。”福林支吾道。
青鹂是滿心眼向富貴爬的性子,原是看不上他的,但現在卻心動了。她不太滿意他的說法,仰頭道:“擔心我嫁不出去,就這樣的原因嗎?”
福林一時語塞,別開視線。
半晌,又撓撓頭:“嗯嗯。”
豈料青鹂再踩他一腳,斥罵道:“呆瓜!你以為我想聽你說這句?敢做不敢說的孬貨!”
她也不要錢便跑了。
福林沒抓住她,看着雪地的狼藉,急得跺了跺腳。
“姑奶奶,你別走,你等等我!”
**
送薛采瑜出了東宮門,子夜的梆子響過,整個梁宮乍然煙花鼎盛,比原來更加熱鬧。宮牆外萬家燈火,盡是不絕的鞭炮聲。
趙良姜被炸得腦仁疼,也被這煙火味熏得頭暈,加之夜深了,确乎有些倦。
她搓了搓掌心,正要回寝宮,忽地想到梁藏旭未歸。
她以前在宮門等他,是為了演戲。現在卻有點想等等,竟是因為想他。
她便坐在錦緞墊子上,迷迷糊糊的,上下眼皮打架,腦袋歪向一側,靠着朱漆廊柱。迷糊中,感覺有股溫熱的氣息在面前逡巡。
“睡着了?”
男音低沉,格外熟悉。
趙良姜睜眼,但見梁藏旭玉面靠近,琥珀色的眼眸中,她的影子随煙花明滅。還不等她回話,便被他打橫抱起,直出了宜春宮。
趙良姜耳熱,驚疑道:“殿下這是帶我去哪?”
“既要和孤同寝,何必留宿宜春宮?”梁藏旭的音色涼淡,低眸看她。不知為何,趙良姜總覺得他壓抑着怒意,對她态度尚算溫柔。
趙良姜無話,他掂了掂她,繼續信步走向承恩殿。
與太子妃何蓁蓁回東宮後,二人連客套話都沒說,便分道揚镳了。何蓁蓁許是覺得他鬼迷心竅不堪大用,最近再不找他。梁藏旭圖得清淨,也不理睬。
其實隔着二層高樓,哪裏就清楚地聽見趙良姜和梁晏說了什麽,只知道他們背着他私會,他特別想聞聞,趙良姜身上有沒有梁晏的味道。
一想到她看梁晏的眼神,他便怒火中燒。
在身上刺字都不能阻止她見舊情郎,他是不是待她溫柔得過分?
若換了旁的女子,他早就剜心割喉曝屍荒野,偏偏待她,他舍不得。
舍不得,也該小懲大誡。
她是他的,誰也搶不走。
梁藏旭踹開承恩殿內寝宮門,很快,門合上了。殿內被簾子隔絕許多月色,只有一縷月光順着縫隙投射而入。
燒了地龍的宮殿灼熱,梁藏旭單膝跪下,把她置于那縷月色下。
趙良姜腰背靠着他臂彎,有些莫名:“殿下今夜打算睡在地上嗎?”
他淡紫色的薄唇挑起:“當然不是,只是在這裏看阿姜,別有一番滋味。”月華如練,漫灑在她妩媚的臉上。兩頰與嘴都被身下暖意溫出誘人的酡紅色。
梁藏旭禁不住湊近,唇畔擦着她的肌膚,緩緩向下,似喃喃般道:“阿姜,你能否告訴孤,你的身上為何有龍腦香?孤記得,你宮中并無此香。”
趙良姜微怔,心虛道:“今日心血來潮,搽了點。”
“是這樣嗎?”梁藏旭停住,驀地哂道,“難道不是因為背着孤,見了你的舊識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