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争執
◎她怕再待下去,會忍不住扇他一巴掌。◎
過了臘八就是年,宮裏開始張燈結彩,制備年貨,準備除夕的大宴。
大宴事宜,悉由剛剛代掌鳳印的萬貴妃操持。梁晏監理國事,母子均風光無限。
朝中多有猜疑,認為梁帝雖解了梁藏旭的禁,卻沒交還太子實權,只讓他去懿慈宮為外祖母侍疾,實際是在假意安撫他,穩定将崩的朝局。等梁帝殡天,會即刻傳位于寧王梁晏,梁藏旭也就徹底淪為棄子。
但東宮衆人渾然不覺,初得解禁,一派喜氣洋洋。
青鹂與雉錦每天忙裏忙外,又是貼窗花,又是掃宮室,又是備小食,如陀螺似的,趙良姜則懶洋洋躺在羅漢床上瞧着,蓋着厚厚的貂皮褥子,手中一根木杵,搗着梅花汁。
她腿內的傷,似是養不好了,總隐隐作痛。梁藏旭只刺“懷旭”二字,但真切在她身體和心裏,刻下了烙印。
她既将一切交付于他,也因此不能繼續盡心竭力為梁晏籌謀大業。
殘花敗柳身,便是出了宮,也不過茕茕孑立,老苦無依。
她甚至想到了死。
死其實是很痛快的,可如果死能解決問題,娘親病殁時她就随之而去了。她內裏是烈火烹油的性子,全憑“不甘”二字吊着。
她思前想後,還是決定找梁晏問個明白,倘若當初梁藏旭沒有争到趙氏一族巫蠱案的主審資格,他會不會上位。
如果梁晏的确像梁藏旭說的那樣,她恨梁藏旭也沒了由頭,只得即刻向他坦白一切,再以死謝罪。
倘若不是,她或可有些力氣,繼續和梁藏旭糾纏下去。
除夕夜,申時三刻。
梁帝照例在安仁殿擺宴,趙良姜在內侍福林的安排下,前往安仁殿附近的萬春亭。梁晏已經安排好一切,趙良姜跟着兩名小黃門,戴着玄色的帷帽,匆匆沒入夜色。
梁藏旭與何蓁蓁赴了安仁殿家宴,一時半會不回來,趙良姜才能抽出時間,與梁晏私會。
她才摘下帷帽,梁晏便轉身,一把擁住她。
“阿姜,終于又見到你了。你能主動找本王,本王實在高興,宴席也不想吃,只巴巴地過來等你。”
上次他們在東宮不歡而散,梁晏便一直記挂着她。只是朝事繁雜,一時脫不開身。
沒想到前兒,趙良姜便差人找他。
他确乎等了許久,身上的鬥篷都浸着深重的寒氣。凜凜氣息逼入趙良姜身體,她的腿內側猝然刺疼,趙良姜便像碰到了什麽髒東西,忙不疊推開他。
她的動作太狠,力氣太大,毫無防備的梁晏竟也被推得後退兩步。
“阿姜……”梁晏鳳眸微眯,不可置信,“你這是怎麽了?”
趙良姜也覺察到自己的反應過激,長睫微垂,歉意道:“對不起,王爺……”
梁晏猛地迫近兩步,眼底凜意頓生:“是不是梁藏旭又對你做了什麽?你等着,本王現在就去将他大卸八塊!”
他當真拔腿欲走,趙良姜忙叫他:“王爺,您冷靜些,他還是東宮的太子殿下。”
梁晏氣得似要噴火,踅身回眸,罵道:“所以他到底對你做了什麽,讓你連碰都不想碰本王一下?阿姜,你若受了委屈,本王現在就帶你走。”
趙良姜搖搖頭:“王爺,我今日找你,不是求你帶我走的。我只是想問你,當初我們趙家的案子,倘若落到你的手裏,你會怎麽判?”
“大喜的節日,何故問這些?”
“這對我很重要,”趙良姜擡眸注視他,再道,“求求王爺,如實告知我。”
她眸光漾動,懇切地期待,讓梁晏不覺躲開她的視線。他想了想,順勢回到亭中坐下,斟了一杯酒,“阿姜,你糊塗了,怎麽會問本王這樣的問題。倘若本王接手,定會仔細調查清楚,絕不給趙家潑髒水,也不會牽扯無辜的瑞王。”
“倘若,是皇上希望你給瑞王定罪,你會如何?”
梁晏被她追索着問,一時亂了心神:“父皇怎麽會想殺王兄!”
“可是瑞王不死,便會繼承大統。王爺自小與前太子交好,瑞王繼承大統,王爺便不複今日風光。王爺,你真的會選擇還趙家一個清白嗎?”
“阿姜!”梁晏豁地起身,急躁地走過來,“又是梁藏旭叫你問本王的吧?都是子虛烏有的假設,主審人是他,不是本王,定罪的也是他,不是本王!他怎麽抹黑本王都行,但阿姜,你怎麽能偏聽偏信呢?”
他振聾發聩的聲音,在趙良姜腦海回響。
她不禁怯怯道:“所以,倘若瑞王繼承大統,王爺也會甘之如饴吧?”
“當然。本王求的根本不是這潑天的權勢與富貴,不過與你白首偕老,兒孫滿堂罷了。”梁晏近前,柔聲寬慰道,“阿姜,你可知當初本王為何會注意到你嗎?”
“你肖本王母妃三分,是以每每路過太史局,本王總想多看幾眼。一來二去,便上了心。亦是離了你後,本王才發現,自己無你不可。本王從前如何待你,現在如何待你,你難道不清楚?莫說本王這身紫袍,便是太極宮的皇位,泱泱大梁的江山,本王為了你,也無不可棄。”
趙良姜多日懸着的心,驟然歸了位。
是……
他待她自是不錯……
但趙良姜忽然想到什麽,複又殷切道:“若王爺肯棄,不如現在便舍了這些,随阿姜歸隐深林,耕田織布,做一對逍遙夫妻,如何?”
梁晏身子一僵。
他閃避她的目光,牙齒龃龉,半晌,才幹笑道:“阿姜,現在不着急,本王距離皇位一步之遙,到時候本王會封你做皇後,給你的族人平反,給他們追封。本王登天子閣,我們同樣可以做一對逍遙的夫妻。”
他說的似乎也沒問題,趙良姜卻郁郁不自得。
他總在讓她等。
當初趙淳風入獄,他便讓她等,他會想辦法周旋。但最後他卻娶了蕭魚麗,她堕入掖庭。
他又想把她弄出宮,別居外室,再等等,等他榮登大位,休妻扶正她。
而今也要等。等他榮登大位,加封她為皇後。
她的語氣涼涼的:“所以,你還是要争,對嗎?”
“本王不得不争!”好說歹說,她還是懷疑,梁晏不禁激動,“阿姜,你當真以為我們想争?生在帝王之家,不争便是死局!你看看我大梁的明珠梁晗,曾經萬人矚目光輝鼎盛,不也被宗親、外戚、兄弟、權臣各方勢力撕扯裹挾,落個人死燈滅的下場?”
見趙良姜被他喝得瑟瑟發抖,梁晏又懊悔,便放緩聲道:“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阿姜,你就再等等。本王知道,你在東宮心情不好,本王會即刻安排人把你弄走,到時候你就在外宅休養,旁的,都不要過問了。”
她不說話,他試着安撫性地拍拍她的肩膀,趙良姜猝然跳腳。
“你別碰我!”
她已經分明了,他果然是嘴裏說得好聽,但真讓他舍棄什麽,他是萬萬不肯的。誠如梁藏旭所言,他為了不像梁晗那般瘋癫致死,不論用什麽辦法,都要爬到頂峰。
不論那些辦法是否禍國殃民,損人利己。
即便是假設,倘若他當年真的得到了主審趙氏案子的權力,只怕也會讓她再等等!
等到黃花菜都涼了,依然言而無信,滿口冠冕堂皇。
梁晏鳳眸一眯,亦是耐心耗盡。
“本王的确錯了,當初就該不聽你的,便是你不願意,也要把你弄出掖庭,何故等到今日,你與我生了嫌隙?阿姜,你還是不懂,你看看安仁殿內那些正把酒言歡的王公大臣,勳貴宗親,有哪個人背後不沾染血案,不罪行累累?權力之争,只是看誰能抓住對方把柄,誰能獲得聖眷,誰能笑到最後。便是趙氏一族,你的父親,在朝在野,所求的也無非‘和光同塵’!”
他是氣瘋了,連帶着罵髒她的父親。
趙良姜身子戰栗,被他噎得說不出話。
他以為這樣,她就會原諒他與鬼謀皮,為了向上爬用盡卑劣手段的行經?
緩了一會,趙良姜冒的火才被她稍稍壓抑。她擔心自己再待在這裏,會忍不住扇他一巴掌,便戴好了帷帽,系上鬥篷。
待她乘着夜色而去,梁晏攥緊拳頭,狠狠砸在亭柱上。
就在這時,他的視線穿過婆娑樹影,只見一個人站在萬春殿二樓高臺,正垂眸俯瞰這一切。
朔風凜凜,吹得他青絲披拂。他眼神幽暗,睥睨而來,仿若黑雲壓城。
梁晏仰頭,亦是被激出了怒火。
“沒想到十弟人前磊落,也做背後聽人牆角的勾當。”
梁藏旭卻是桀桀低笑。
“兵不厭詐。”
只不過見他宴中離席,尾随而至,便見他與趙良姜私會之景。
誰讓阿姜總忘不掉舊情郎……
那便只能,先髒他名聲,再将他千刀萬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