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東宮等了幾日,終于等到了賀辰月讓甘琴來給我傳口信。
甘琴道:“我帶着人,與賀二公子輪流盯守,終于在昨天等到了與西圖對接的人。他們說的是緬甸語,我聽不懂,倒是賀二公子略懂一些。他命我告知娘娘:西圖會在三日後的亥時,于揚州城裏和對方交接地形圖紙。他猜測對方還是會用緬甸語交流,請娘娘務必親自去一趟。”
——怎麽又是揚州?
之前的江南道貪污案,鬧得最兇的也是揚州,肅王親自跑了一趟的亦是揚州。揚州城裏,到底有什麽牛鬼蛇神?
“知道了,你先退下吧。”我揮揮手,屏退了甘琴。
賀辰月喊我去,不是沒有原因的。我們這些邊關将領的孩子,但凡對讀書沒那麽頭疼的,都會被家裏抓着去學點兒鄰國的語言,指不定哪天就派上了用場。
只不過這件事,我從未和李祯提過。倒不是我故意瞞着,就是單純用不上了,便想不起來。
沒想到,居然還有可以重操舊業的一天。
可今時不同往日,我畢竟不再是程家那個不受拘束的大小姐,不是想出門就能出門的。能經常去湯山的溫泉莊子裏跑,對外可以說是太子寵愛我,也不算逾制;但直接跑出了金陵城……就真的很不合規矩了。
然而,即便如此,我依舊沒死心。
南邊的事兒,都是我程家軍的事兒,我不可能放任自流。
因此,我決定去讨好讨好李祯。
我很難得的親自下了廚房,給他煲了一盅湯——這可是我們廣州女兒家的傳統藝能!我在後廚裏忙活了一個下午,熬出了一鍋香噴噴的蟲草炖鴿子湯來。其色澤金黃,香氣濃郁,口感鮮美得很,讓我自己都忍不住先喝了一碗,再矜持地擦幹淨了嘴,把剩下的舀進白瓷小盅裏,送往書房。
李祯看起來心情不錯,還拿我幾個月前給他送馬蹄糕的事情打趣我,說我“難得賢惠”。
我得了他的誇獎,嘿嘿摸鼻子笑笑,然後就把我求他放我去一趟揚州的前因後果都給說了。
他把喝了一半的湯往旁邊一推,敲着桌子對我道:“好你個程丹心,本宮就覺得奇怪,你怎麽突然那麽好心給本宮煲湯?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原來你在這兒等着我呢。”
我盡可能地睜大了眼睛,擺出一副我對着銅鏡練習了好幾次的、楚楚可憐的眼神,回答道:“殿下啊,臣妾知道你英明神武,又溫柔體貼!你就幫我瞞這一次,我偷偷的去,偷偷的回,保證不給你添一丁點兒的麻煩!”
他果斷道:“不行。”
我問:“為何?”
他說:“我可以找個懂緬甸語的人,去和那個賀二公子彙合。但你貴為太子妃,不能做這個事兒。”
我急了:“這是金陵城,又不是廣州府,更不是雲南道,你上哪兒在三天之內找個懂緬甸語的人來?還得按時趕到揚州去。就算找到了,又如何确保對方能保守秘密?”
“那你也不能去。”李祯絲毫不肯退讓,“大不了派人把那個西圖和與他接頭的人一并綁了,再細細審問就是。”
“萬一他們只是小喽啰,審不出個所以然,還把大魚給放跑了呢?”
“你哪兒來那麽多‘萬一’?”
我搖着他的胳膊,很努力地撒嬌道:“哎呀,如果你不放心,就咱們兩個一起去呀!”
“胡鬧。”他重重點了一下我的額頭,“我今天很忙,你別想有的沒的,找人去可以,自己去不行。”接着,他朝門外喊道,“安德全,帶太子妃回去。”
我:“……”
感覺我一鍋好湯白瞎了!
這個大豬蹄子!
我又回了自個兒的寝殿,圍着我的梨木圓桌子團團轉圈圈。
我本想讓甘琴給賀辰月傳個話,商量一下對策。可是賀辰月帶回來的話是,他會在三日後的下午在揚州某某客棧等我,他先行啓程。
如果我讓甘琴再跑去揚州傳話,這一來一回,三天早過了。
所以賀辰月這個憨憨,就沒有考慮過我去不了的情況嗎?真的氣死我了!
*** ***
次日,又是本月十五。我進宮給皇後請安。
因我還在惦記着揚州的事兒,陪皇後說話時也不忘套她的話,問問她當年入了東宮後還有沒有機會溜出去玩。
皇後微笑道:“哪能呀?特別是後來生了祥兒,更是一心一意待在東宮裏,連跑馬都很少去了。”
我愣愣看着她,沒反應過來她指的是誰。
皇後語氣一滞,又嘆氣道:“是了,沒跟你這孩子說過。我在生祯兒之前,還有過一個孩子,那會陛下還未登基呢。只可惜……這孩子沒福氣。”
我幹巴巴“哦”了一聲,搜腸刮肚地想着要怎麽安慰皇後娘娘,卻說不出幾個字來。反倒是她開始寬慰我,執着我的手拍了拍。
我突然就想起了,那會兒李祯讓吉祥改名字避諱的事情。
原來避的是……這樣的一個諱。他是擔心,如果哪天給皇後娘娘知道我的貼身侍女叫吉祥,皇後娘娘很可能會不高興吧?
我當時還氣得不行,跑去找李祯好好吵了一架,別提有多兇了。
仔細想來,李祯不是那種喜歡解釋太多的人。他總是做得比說得要多一些,被誤會了也不是很愛辯解,我惹到他了,他也最多就是自己生悶氣,從不會來怪罪我。
我正恍着神,皇後娘娘又對我道:“這江南道貪污案已經結了,上上下下抄了一堆大小官員的宅子,可抄出的銀兩卻遠比不上國庫用于赈災的開支。”
我聽罷,皺起眉頭:“不是說‘赈災’是假的麽?根本沒有天災呀!那這些銀子,總有個去處吧?”
“是呀,本宮也覺得奇怪呢。所以陛下有意讓祯兒去揚州徹查,起碼要把撥出去的幾十萬兩白銀找回來。”
幾十萬兩白銀可不是一筆小錢。前些年跟百越交戰,我朝已然損失了不少銀子。更何況邊境依舊虎視眈眈,鬼知道什麽時候又要打仗,一開戰,那又是白花花的銀子如流水般出去。
而在這時,我突然想到——如果李祯也要去揚州,那我豈不是可以順理成章 地跟過去?
這麽一想,我那顆蠢蠢欲動的心,又死灰複燃了。
待我出了宮,就巴巴地把這件事講給李祯聽,央求他行行好、發發善心,反正是要出公差的,順手把我帶去就行,讓我當個吉祥物就好。
李祯摸着下巴道:“你消息倒是靈通。不過父皇還沒有決斷此事,不一定是由我去揚州。”
“你可以主動請纓呀!”我狗腿地給他出主意,“順便再把我帶上。我不僅不會添亂,還能幫你的忙。你也見識過的,我審起犯人來也是一把好手呀!”
如果我此刻變成一只小狗的話,那一定在歡快地向李祯搖着尾巴吧?
李祯點點頭,道:“有理有據,讓人信服。”
我心花怒放。
然而緊跟着,他又一句話給我澆了頭冷水:“可本宮還是不能帶你去。”
“啊——?為什麽!”我快要喪氣死了。
“我上次帶你去審犯人,是私底下偷偷摸摸的去。哪有皇子正經出去辦差事還帶家眷的?最多也就帶個漂亮的小妾,還要被禦史遞折子罵兩句玩物喪志。”
“啊,此時此刻真是恨自己不是個漂亮的小妾……”我自言自語道。
“說什麽呢!”李祯都快被我氣笑了,卷起本書來輕輕敲了敲我的腦袋。
*** **
我覺得我大概,只能選擇放賀辰月的鴿子了。
他那麽聰明的一個人,雖然小時候蠢萌蠢萌的,但長大後卻與幼時全然不同。我爹爹常誇他“行事知變通”,“進退得宜”;賀将軍交給他單獨辦的事兒,也從未有做得不好的。再加上他長得漂亮,又十分懂禮數,向來是大半未出閣的小姐們做春閨夢的首選對象。
我知道我爹其實很嫉妒賀将軍有兩個既好看又優秀的兒子,因為他時常以此耳提面命我的三個哥哥……
總而言之,我在心裏不斷對自己說:不用太擔心賀辰月那邊,他搞得定,我只要在東宮等消息便是。
要知道,賀辰月追着西圖一路北上,都獨自一人搞定了,不存在什麽我不去就會出岔子的。
……
…………
我就這樣心理暗示了自己一整個白天。
當天晚上,我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在夢裏,我還是廣州府沒人敢娶的程大小姐。爹爹和哥哥們要出征,縱然平時彪悍如我娘,也在臨別時紅了眼。我和她在城樓上揮着帕子,送別爹爹和哥哥們,娘對着出城的大軍望了很久很久,直到隊尾的都沒影了,她還向着城門方向出神。
而後,一封封家書寄過來,多是報喜不報憂的。娘把每一封書信都看了無數遍,寫信回前線時,提筆落字,又總覺得寫得不好,删删改改上數回,才讓信使帶出。
又過了些日子,新的家書卻遲遲未至。
娘有些慌了,卻還在府裏主持着各項事宜,安撫着城中的百姓們。
可我們最終等到的,是程家軍在前線被圍困的消息。
夢裏的我在馬背上疾馳了三天三夜,終于抵達戰火紛飛的前線。烈火燒着枯枝與将士們的屍體,火星在我被抹得黑漆漆的臉上擦過,身處一片炙熱之中,我卻感覺不到疼痛,只是不停地在死人堆裏哭喊着:“爹爹!哥哥!——你們在哪兒?!”
剎那間,我從睡夢中陡然驚醒。
眼睛驀地睜開時,我感覺自己的頭頂、額角,都是冷汗。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氣,夢裏可怖的場景像走馬燈那樣輾轉而過。我像是被釘死在了床上一般,感覺自己竟被這沉重的夢境壓得動憚不得。
突然間想起當年百越王進攻我粵地之時,也是先讓探子混入我軍,趁我軍不備,于夜間偷襲。當時那支隊伍損傷慘重,按理,父親要被治罪,聖上并非昏庸之輩,他讓父親戴罪立功,将百越之地一應全部收歸我朝。
也正因為當時前線戰況緊迫,正是用人之際,父親才能放任我一個女兒家随他上了戰場。
如果我們早一些重視起來,早一些察覺百越王的狼子野心,早一些有所防備……
我想過很多的如果。可是,沒有如果。
然而此時此刻,我卻眼睜睜地看着有個講南蠻語言的地探在我跟前晃悠。為了找出他背後的勢力,賀辰月已經跟了他四個月之久,難道……我真的要坐視不理嗎?
不!我做不到!
我倏地掀開了被子,擡手抹去了額頭上的冷汗,無比冷靜地下了床,開始翻找騎裝。
這是我第二次夜出東宮。
——身為程家的女兒,我非不去可!
作者有話要說:
來啦來啦,蠢作者的內心戲小作文~
其實可以看出丹心的喜歡與讨厭都很單純。而且生性灑脫,不喜糾纏。她現在和李祯之間的感情,還只是那種甜甜的初戀小情侶,她沒想太多,李祯也沒想太多。
但是這種單純的喜歡,是不牢靠的。他們依舊不夠了解彼此,也沒有共同經歷過磨難。這不是相知相許、相濡以沫的愛情。
在今天的更新中,就這件事來說,他們都沒有什麽錯。丹心是野慣了的,膽子又大,不會因為這個事兒不合規矩就不去做了,她只會覺得“不合規矩我就不讓大家知道呗”然後繼續做。
因為在她的認知裏,她是在行必要之事。程家軍是有過前車之鑒的,她不可能事不關己高高挂起。
而李祯對此一無所知,以他的立場來看,也搞不懂為何自己的太子妃不好好在東宮呆着,要去管這些事。他不理解也是很正常的。
總之,在未來,這一對小情侶一定會有所轉變,并最終把單純的喜歡,變成深沉的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