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的是這家客棧的上房,一個小廳,一間卧房,還有一間小浴室,甚是寬敞。屋裏沒有點燈,此時此刻,整個屋子都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還有銀色的月光順着窗子流瀉了下來,像一條銀色的絲帶,盈盈地順着窗臺流淌在地面上。
但自我推開房門後,便一絲一毫都沒有再動憚。
我屏息凝神,審示我目所能及之處,但即便我眼神再好,沒有足夠的光線,也看不清室內的場景。
我只是很清晰地感覺到了,此處有埋伏。有人在這裏等着我,而且已經等了我很久了。
是誰?是剛才那個尖嗓子的家夥麽?難道他剛才沒有跑遠,而是一路跟蹤着我,也要來殺我滅口麽?
一想到這兒,我的冷汗就要滴了下來。
我反手握緊了袖中的匕首。
我此次出門,本沒有攜帶任何武器,這把匕首是我臨走前從西圖的屍體上拔下的,本是想從其模樣和鍛造工藝上尋找一些線索,卻不料在此刻成了我防身的武器。
藏在房中的人在哪兒?他不可能連呼吸聲都沒有。
我一步步走進屋子裏,卻依舊看不見任何人影。對方如鬼魅一般,竟然絲毫破綻都沒有露出來。
除非……來人就在我身後!
電光火石之間,匕首從我的袖中滑出,我以足點地旋轉,驀地将刀刃從後方斜切出去,剎那間,金石相撞,我的匕首與他的短刀撞在一起,發出铮铮鳴叫。
我看不清來人的面貌,只知道是高我一個頭的男子。他而剛才果然藏身在門扉之後,在我走進廳內後,我便以背對着他。若不是我反應快,只怕我要被偷襲了!
我飛速收刀,又朝他刺去,我們兩個在風馳電掣之間過了十多招,竟誰都沒有壓制住誰。
從招式來判斷,此人的武功絕對不差,雖然沒有我在戰場上遇到過的那種狠勁兒,但一招一式卻都是極為缜密的。比起行走江湖的刺客,到更像是跟着什麽武學大家好好練過……
一來一回之間,我與這人離得極近,竟然聞到了一股龍涎香的味道。
在我下狠手朝他的脖子揮刀的時候,他往後翻身一跳,竟朝着卧室裏去了,我立刻跟上,卻不料他将枕頭朝我甩過來。我下意識地用另一只沒有抓着武器的手接住枕頭,然後那人又攔住我的腰——
一陣天旋地轉之後,我被他扔進了帳子裏,直直躺倒在床上。
他攔着我腰的右手,并沒有挪開,反而是直接俯身壓在了我的身上。
那股龍涎香的味道,直接沖着我的嗅覺襲來。
“………………李祯?”我問道。
他的聲音悶悶的:“你還真要謀殺親夫啊?”
“啊哈哈哈……”我幹笑了一陣,趕緊把手上的匕首往地上扔了,“龍涎香是禦用的,我還在想是誰膽子這麽大呢……”
其實我剛才已然認出他了。自己朝夕相處的人,怎麽會認不出來?不然也不至于那麽容易就被他扣住。
我倆保持着這個姿勢,四目相對。
借着銀流般的月光,我終于得以看清他的神情,那對眼眸中帶着幾分擔心與責備。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的?”我先開口問道。
“我今天早上下朝後,發現你不在東宮,又少了匹馬,就料到你肯定來了揚州。我讓人拿着你的畫像,把城裏所有的客棧都跑了一遍,問當天住進來的客人,最終找到了這裏。”李祯只是很平靜地敘述這件事。
只是很明顯,這平靜中,是帶着氣的。
我小心翼翼道:“我沒給別人知道呀。其實我原本準備今晚就趕回去,也是神不知鬼不覺的……”
“你覺得有些事情,你只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覺,便可以當沒發生過?”李祯眉頭緊緊地蹙在了一起。
我啞然,頓了頓,才試圖順他的毛:“我不是這個意思。可是有些事情,我沒辦法說服自己袖手旁觀。李祯,我娘是随我爹爹上戰場時,于軍營帳篷裏生的我……我無法對邊境的危險視而不見,哪怕只是一個可能性。”
“你現在,是大邺朝的太子妃。”李祯的喉結滾動。
“我知道。”我擡手捧住他的臉,“也正因為我是大邺朝的太子妃,我也不可能對我朝潛在的危險視而不見,是不是?”
“我已經派人去追查此事了!”
我搖搖頭:“可是他們并無動作。你能差遣動的大小官員,每日有那麽多要事要處理,日日在朝堂上看着皇上的臉色。這件事,怎麽看都沒有皇上日日過問的政事重要。結果到頭來,便是拖着,拖到那地探都死了,我連和他接頭的人都沒能追到,結果你的人手還沒出動……”
“但你是太子妃!”他打斷了我。
我登時語塞。
哪怕我努力地解釋了那麽多,可是到頭來,還是敵不過這句話。
我也知道,無論我怎麽想的,也都是敵不過這句話的。
他起身,亦把我拉起來,握着我的手甚是用力:“你可以培植勢力,豢養爪牙,讓他們替你行事,可你不能自己去。你不是探子,不是官吏,不是戰士,你是大邺朝的太子妃,未來的皇後。”
我愣愣看着他,手被他握得生疼。
我吃痛,竟口不擇言道:“我寧願不當這樣的太子妃,不當這樣的皇後!”
“你……!”
“你甚至都不問一下我,到底探到了什麽情報。”我擡頭看向他,聲音很生硬,“想來你也不在意。”
“本宮沒有!你為何要這樣想!如果不在乎你,我一個人跑到這兒等你做什麽?!”李祯是真的氣急了,面色差得要命。只是恍然一瞬間,我借着月光,瞧見了他眼底布滿的紅色血絲。
我的心裏像是有一面鼓,被重錘悶悶地一敲而下。
——有點兒疼。
——我見不得他這個樣子。
“好了好了。”我覺得自己已然敗下了陣來,“咱們回去吧。不提了,都不提了。”
*** ***
昨日披星戴月的來到揚州,今日卻披星戴月地往回趕。
我和李祯分乘了兩輛馬車。我不知道他為何來時就準備了兩輛,也不願去細想,只是木木然窩在車子裏雙臂環抱着膝蓋。
反倒是安德全,在我這輛車裏“伺候我”——這是李祯交代的。
我猜,他把安德全帶來塞在我邊上,是一開始怕我不肯跟他回去,或者怕我中途跑掉?
算了,也想不得。
反倒是安德全,在我很明顯心情極度糟糕的情況下,不怕死地對我開口:“娘娘,有些話,小的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那就是不當講。”我立即道。
他陪笑道:“不是……這個……那什麽……殿下親自來揚州找您,一路上根本沒休息,後來更是一直在客棧裏親自等着。如若不是愛重您,怎麽會做到這般地步呢?”
“……嗯,我知道。”
“還有您不知道的呢。前天殿下就已經進宮禀了皇上,說要帶您一同到揚州辦差,是因為皇上不同意,殿下後來才沒再提了。”
我一愣:“還有這事?”
“小的當時正好跟在太子殿下身後,全程聽到了皇上的話。”
安德全把當時的情景,向我如實道來。
那日,李祯進宮,對陛下道:“太子妃程氏并非尋常閨秀,才幹不遜色于一般朝臣。兒臣懇請父皇,讓太子妃随侍揚州,說不定還能夠幫上兒臣的忙。”
皇上卻說:“太子妃的确是個能幹的,頗有你母親當年的風姿,但她畢竟是女人,身份又特殊,随侍你身邊并不得體。你母親當年嫁入皇家後,不也是放下了做将軍府小姐時的恣意張揚麽?”
“程氏是上過戰場的……”
“荒唐!朕信太子妃清譽,也信她父母有好好培養這個女兒,可天下人信嗎?若被天下人知道,我朝太子妃曾在軍營裏和軍人同吃同住,那會被傳成什麽樣子?像話嗎?以後休要再提起此事!”
“……父皇說得是。”
……
…………
我把下巴磕在膝蓋上,聽安德全敘述完當時的經過,又想起了李祯眼底的血絲。
突然之間,就很過意不去。
很多事情,并非能如我所願,但我都一路被推着向前了。
若我是個男兒身,很多事情,便不再是阻礙。我不會被娘強硬地拽到金陵來,不會讓她發愁我的親事,不會有那場馬球會的烏龍……
也就……不會遇到李祯,不會嫁給他。
那樣的話……好像也不是很好。
我總是說自己是個随遇而安的人,既來之則安之,進了東宮後,也一向以自己快活為優先。
可如今我卻覺得,這宮牆似乎太高了些,高得瞧不見邊際。
我能為了我喜歡的人,生生收起我的翅膀,安安心心地待在這方寸之地嗎?
雖然很不甘心,但我可能只有盡力一試的餘地了。
我還是很努力說服自己說:其實你看,李祯已經在很努力給你自由了,他不管你不服從太後的管教,也不管你在這金陵城裏搜集情報、在他王叔的府裏安插探子,他甚至沒有把“後宮不得幹政”這句話當回事……
我不能、也不該,再任性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