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內,文武百官垂手而立。此時五更剛過,天空還只是蒙蒙亮,大邺皇帝端坐在太和殿正上方的龍椅之上,平天冕冠上垂着的十二冕旒下讓人看不清帝王的表情,只能隐約瞧見夙興夜寐的皇帝臉上有着不同于往日的嚴肅。
他沉聲道:“太子,你的折子,朕已經看到了。”
皇帝翻開那張折子,挑着重點部分複述了一遍,也不知道是在講給誰聽:“太子妃每月都會去素雲觀為朕和皇後祈福,恰好韓卿書那日也在素雲觀。韓卿書當日遭到奸人埋伏,危急之時,蒙太子妃相救,後為躲避追兵,一路逃至全椒縣。”
李祯道:“正是如此。昨日,兒臣已将太子妃接回東宮。”
皇帝問道:“韓愛卿,太子所言可屬實?”
韓卿書出列:“太子所呈皆為事實。”
禦史張建良跟着出列:“陛下,太子妃一柔弱女子,怎會救得了韓大人一個男子?”
站在最前排的李祯用眼鋒掃了眼張建良:“張大人,太子妃出自鎮南将軍府,會些武功是很正常的事情。反倒是韓大人,完全不通武藝,才蒙太子妃搭救。更何況,她只是無意間被卷入此事。張大人前日帶頭彈劾太子妃,本宮已然看不明白張大人的用意;如今真相大白,事實清楚,為何你還要咬着太子妃不放?”
張建良拱手道:“臣身為禦史,身負監察之責。前中書令顧承位高權重之時,臣亦彈劾其作風不正。臣上言彈劾,是為君分憂;臣什麽都不做,那才是空食君祿!”
緊跟着,他話鋒一轉:“更何況,女子本就不應該習武。程氏貴為太子妃,更應該端莊賢淑,為天下女子表率才是。身為太子妃,又怎可如此随意的抛頭露面?!”
“張大人!”韓卿書的聲音帶着壓抑的怒意,“若沒有太子妃出手相救,我早就沒命了!你還反過來說太子妃有罪?”
張建良瞥了韓卿書一眼:“身為朝臣,應由你保護主子才是。若不是你,太子妃上香也不至于遇險,你死了又如何?”
“你……!”
李祯擡手,示意韓卿書停下,轉而幽幽地對張建良道:“本宮聽張大人一席話,感覺大人的意思是,我母後也不夠賢良淑德了?”
張建良陡然失神在原地。
“臣不是這個意思。”他的聲音頗有些生硬。
大邺朝無人不知,皇後當年也是能馬上彎弓的烈女子。但皇後母儀天下二十餘載,一向是為後典範,備受誇贊;倒是宮中那位盛寵了十幾年的貴妃娘娘,在民間毀譽參半,偶爾還會得到“妖妃”的評價。
見張建良被李祯一句話殺了個措手不及,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去應對,後排又有一官員出列,道:“陛下,臣有一言。無論如何,太子妃失儀是事實,臣以為該罰還是得罰;但事出有因,功過相抵,也無需罰得太重,禁足三個月即可。”
“即可?”韓卿書厲聲道,”下個月便是朝花會,後宮的娘娘們都要接待各國來訪的女眷,你要跟到訪的萬國貴客們說,我朝的太子妃娘娘正在被禁足,無法現身嗎?!”
“夠了!”皇帝震聲,“你們一個個的,是都太閑了嗎?就知道揪着太子妃的事兒不放?就算要禁足,那也是朕和皇後商議後定奪的事兒,還犯不着在朝堂上吵!”
“父皇明鑒。”李祯道。
其他人想接着據理力争一下的,也只能跟着閉嘴了。
皇帝頭疼地揉了揉眉心:“倒是此次韓愛卿自全椒回來,發現了吏部考核的諸多弊端。諸位又是如何看待此事的?”
他把話題猛地一轉彎,先前吵得不可開交的朝堂頓時噤如寒蟬。
“都沒人說話了嗎!”皇帝用力拍了下龍椅的扶手。
吏部侍郎秦淮低着頭出列:“盧家父子在吏部考核時僞造政績和民意,乃吏部考核不周,涉事官員理當領罪。但臣以為,此事依舊是個案,并不是普遍現象,如今盧世章 已經伏法認罪,聖上無需過于擔心。”
吏部給事中也跟在上司後頭站了出來:“臣并不是在為盧世章 喊冤,但臣認為,僅征糧一事,盧世章 可能也是受到了江南案的蒙蔽。若非此,也不至于大張旗鼓地征糧。臣附議秦大人所言,盧世章 之事為個案。”
皇帝差點兒給氣笑了。
“韓卿書,你來說。”他點名道。
韓卿書再次出列。他的臉上沒有什麽多餘的表情。太陽逐漸升了起來,在他的面容輪廓半邊映出了一道光,另一半則陷在陰影中。
“臣要說的都在折子裏了。臣升任吏部郎中不過三月餘,經手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去年末的官員考核。盧世章 雖然不由我主考,但考核出了問題,臣難辭其咎。若非覺得其中有異,臣怎會冒着風險上奏此事?”
“韓大人的忠心,大家都看的見。”吏部給事中不陰不陽地道,“但你也不能因為個案,就直接把整個考核制度推翻呀,你知道這中間涉及多少人嗎?我邺朝光在任官員就有五萬餘人!難道這些人去年的考核要全部推翻,然後重考一次?”
韓卿書沒有回答他,只是定定看着龍椅上的人。
皇上蹙眉,卻也沒有出聲。
我深知,這不是聖上滿意的結果。
我候在太和殿外,從頭到尾完完整整地聽完了他們的吵嚷。因我比李祯晚到一步,是以,殿內的朝臣們并不知道我始終都在外頭候着。
門口的方公公一直陪着我,腦袋上急得冒汗。他是太監總管申公公的幹兒子,申公公一向是在禦前伺候,他則在殿外等着,有什麽事兒得及時進去彙報。而我沒讓他立刻進去禀報,他便只能待我在邊上幹着急。
終于,他得了我的話,一溜煙地跑進去回話了。
沒一會兒,朝堂上又安靜了下來。
申公公走上臺階,伏在皇帝耳邊說了句話。
“你說什麽?”皇帝有些沒反應過來。
“太子妃娘娘求見,現下就在殿外候着呢。”申公公這一聲的嗓子略微加大了點兒。因太和殿裏極靜的緣故,站得靠前的人卻是都聽見了。
衆人面面相觑,唯有李祯站在第一排的位置,面不改色。
皇帝想了一會兒,道:“宣。”
“宣,太子妃觐見——”
随着太監的通傳,我身着繡着金翅鳳凰的朝服,戴東珠朝冠,配朝珠,一步步向前。這一套行頭近十斤重,剛好讓我捧着折子的手擡得更穩了些。
“兒臣請奏。”
我跪在金銮殿前,申公公代我将折子呈上。
“兒臣與韓大人途徑全椒縣,見百姓困苦,明明去年秋季五谷豐收,卻被官府強制征糧。僅一個劉家村,想上學的孩子沒有書讀,生病的孩子看不起病,一向勤勞持家的農婦硬生生被錢財逼得性格大變,村長家即将出嫁的女兒還被縣令的兒子強制擄走去當小妾……”我每一個字,都盡可能說得平穩清晰,但還是掩蓋不住其中的波瀾,“兒臣不過一介女流,三尺微命。幸蒙村民之援手,偶聞百姓之疾苦。雖無意幹政,卻寝食難安!兒臣以為,天下萬民,皆為陛下的子民。子民受苦,陛下又如何能視而不見?”
“那,太子妃以為該如何?”
“千裏之堤,潰于蟻穴。盧世章 可以欺上瞞下,那其他官員又為何不能?更何況,江南五十四州案不更是地方官員聯合起來欺瞞陛下嗎?陛下定能見微知著,無需兒臣多言。兒臣鬥膽,請陛下追責吏部考核不力之罪,但使吏部上下官員戴罪立功,徹查考核之事!”
滿朝官員皆沉默。
整個太和殿上是死一般的寂靜,我的每一句話仿佛都有回響。
李祯靜靜看向我,在清晨金色的陽光下,他的目光顯得很是柔和;韓卿書于禮不該直視我,只是兀自筆直地站在那裏;吏部那幾個官員神色各異,但明顯表情都很不好。
不知過了多久,龍椅上的人緩緩道:“去年的官吏考核結果全部作廢,從頭來過。吏部侍郎秦淮、給事中餘木生,即日起撤職;韓卿書辦事不利,戴罪立功,主理考核重啓一事。”
韓卿書利索地跪下:“微臣叩謝皇恩。”
“你若幹得好,朕晉你為禮部侍郎,若幹得不好,也跟着這兩個人撤職吧!”
“微臣明白。”
“太子李祯負責監察事宜。太子妃因親歷此事,必要時亦可從旁協理。”皇帝掃了一眼底下站着、跪着的文武百官,最終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随後厲聲道,“一群廢物!你們彈劾太子妃一介女流,朕到看你們連女人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