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愛情是什麽
蘇茂昌找到喬以真時,她神情哀傷地枯坐街頭,和不遠處跪地趴伏的乞讨者一樣可憐。
聽到朝自己走過來的腳步聲和拉杆箱滾輪在地面拖動發出的轟隆隆聲響,喬以真擡起頭看了一眼,從這一瞥裏看得出她心灰意冷根本欠缺熱情,但礙于雙方的交情不得不打起精神應酬他。關于待遇降低,說他完全不難過那是假的,不過實事求是地說,确實也就一點點而已。
“你去德國出差?”喬以真不想談傷心事,主動開口關心他的行蹤。
“培訓。”他對談論公事興趣寥寥,卸下身後的背包取出一盒巧克力遞過去,“德國同事說這個牌子的巧克力最好吃,送給你嘗嘗味道。”
她機械地伸手接過,低下頭開始拆外包裝。她拆得異常專注,神情嚴肅,嘴唇緊緊抿着,好像同那層薄而透明的紙有莫大仇恨似的。終于喬以真打開了盒子,她長長呼出一口氣,連同心裏的郁結。
“現在可以說了吧?”蘇茂昌體貼地問道。
她拿起一塊巧克力放進口中,融化在舌尖的甜蜜将她層層包裹。喬以真看看蘇茂昌,接着又低下頭研究腳下的水泥地,語氣沉痛的說道:“我的男朋友和我最好的朋友,他們,他們……”像是難以啓齒,她連續了好幾個“他們”,終究顫顫巍巍帶着嗚咽吐出“接吻”二字。
蘇茂昌以為最差的情況是“私奔”,其次是“捉奸在床”,沒想到竟然是小兒科的“接吻”,頓時有一種期望過大的啼笑皆非感。他是男人,又是旁觀者,暫且不說他能否體會到當事人的悲痛欲絕,僅僅從男性視角出發,他真心認為“接吻”算不上多麽嚴重的罪行。
當然,想歸想,他萬萬不會在此刻老老實實說出心裏話。相反作為一個善于把握時機的銷售,他更明白如何恰當地推銷自己。“過分,太過分了。”他的聲音裏充滿真摯深沉的同情,“這是對愛情和友情的雙重亵渎,不可原諒。”
毫無疑問,這些話引起了喬以真的共鳴。反正之前她已丢臉地哭過一次,不介意再度掉眼淚了,當即淚眼婆娑,拉住蘇茂昌的手一句話都說不出,只是一味點頭。
他再接再厲,繼續抨擊傷害她的人。說着說着,蘇茂昌倒真的動了情,喬以真的确是個善良的女人,這個世界不該虧待像她這樣的好女人。
“不珍惜你的男人,不值得為他哭。”他擡起手抹去她臉上的淚,萬料不到這個動作卻讓她想起了午夜曾經的體貼,想起她在陽朔的那一夜,她的眼淚為這個男人而流。
喬以真有點發懵,一時之間忘了歐楠和午夜,心思都圍繞在蘇茂昌身上。她琢磨着他剛下飛機就迫不及待給自己打電話約見面意欲何為,想來想去覺得挺像獻殷勤這麽回事兒,心裏不由警鐘長鳴。
蘇茂昌自以為打動了她,順勢要把喬以真擁入懷中。“我要你明白,你很好,不比任何人差。我以前不懂,現在我不會錯過你。”
喬以真伸出手推拒,将他牢牢擋在身前兩米遠處。她的眼睛雖然仍有些紅腫,但眼神清明,一點都不糊塗。“對不起,我不想變成他們那樣。”說到這裏,她的心又像是被細小尖利的鋼針不斷地戳刺,隐隐生疼。
蘇茂昌有些意外,有些驚訝,有些遺憾,當然還有些佩服。他很快就調整了自己的情緒,仿佛她的拒絕對他而言不過是一個失敗的客戶,他保證任何人都不可能看穿他究竟會有多麽失望。“看來我能提供的安慰僅限于此了。接下來,你打算怎麽做?”
喬以真拿起手機看了看時間,“我想解決這件事,好在這個時間還不算太晚。”她下了決心去面對他們兩人。生活就是生活,不會和你講人情,是你的問題還得你自己去解決。“別人可能認為像我這樣過了三十歲的女人還要追求純潔的愛情實在太可笑,能找到願意和我結婚的男人就不錯了,可別人不是我,不能替我過完下半生。”她望着遠處的高樓廣廈,妝點都市夜晚的景觀燈光不斷變換着色彩,燈火輝煌的背後,藏着一個城市的心碎故事。
她口中的“別人”,豈非正是過去的他?想不到她看得明白,卻依舊有壯士斷腕的勇氣。蘇茂昌看看她,心底的欽佩又上升了一個層次,他忍不住唉聲嘆氣:“Joyce,希望世上可以買到後悔藥,我就不會錯過你了。”極盡所能誇張語氣和表情,他以此掩蓋內心強烈的遺憾。喬以真搖了搖頭,即使內心疲憊不堪她仍然努力地微笑:“如果下一次,我們的時間配合得剛剛好,就不要再錯過了,好不好?”
她說辭委婉,但他聽得懂潛臺詞是拒絕的意思。下一次,時間剛剛好,哪裏能尋覓到如此恰到好處的機緣湊巧?
錯過就是錯過,沒辦法回頭。
愛情和友情,孰輕孰重?喬以真先打電話給歐楠,二十多年的友情理所當然占據了更大比重,她想趁自己還有力氣原諒的時候給歐楠一個機會。
她需要一個清楚的交待,而不是歐楠含糊的“害怕”。
電話裏歐楠的聲音透着悔恨,她說:“我和午夜在等你,我們,我們喝了酒,一時沖動。”
“等我回來再說吧。”喬以真淡淡應道,阻止歐楠繼續辯解。她挂斷電話,那邊歐楠呆呆地看着手機,半晌才把視線轉向一直神游天外的午夜。
“喬喬說馬上回來。”她冷冰冰地通知他,“回來宣判我們的徒刑。”
“她會赦免你,判我死刑。”午夜的聲音同樣很冷,并且帶着憎恨。他們曾經有過的一些快樂時光支離破碎,每一片都變成鋒利的能夠致人于死地的兇器,狠狠地刺向他的心。他不僅怨恨被她利用玩弄,更氣自己立場不堅定受不了誘惑。喬以真受過傷害,她不可能原諒他。
午夜沒有勇氣聽她親口判決,他等着,只是為了向她說一聲“對不起”。
喬以真摸鑰匙的時候給自己打了打氣,然後鎮定自如打開門走進屋裏。客廳裏的兩個人聽到開門的動靜,不約而同擡起頭盯着門口的她。他們各坐一張椅子,好像為了避嫌似的特意間隔很遠。這個滑稽的場面放在平時絕對能讓她失笑,而此刻卻只讓她覺得諷刺。
“我回來了。”想不出其他開場白,喬以真相當沒創意地用了這一句。
午夜起身,徑直走到她面前站定。他的眼睛仍舊深邃如同子夜,就像那一夜對她說“世界末日之前,我會說‘我愛你’”那樣深情款款,依然令她心跳加速。
曾經愛過,并且是深深的愛着,她不諱言感覺還在奈何覆水難收。喬以真默默注視着午夜,從這一刻開始她将舍棄他的擁抱、他的柔情、他的關愛,全部所有的幸福加起來都難以對抗料理店背叛的一吻。她過不去,心裏那一道坎。
“對不起,我很慚愧。”午夜平靜地道歉,用得不是“抱歉”而是“慚愧”。他知道錯了,可惜不知道還有沒有修改錯誤的機會。
“我不恨你。”喬以真的表情甚至比他更平靜。歇斯底裏大吵大鬧,她永遠做不出來。“但我沒辦法說服自己原諒你,因為我們受過同樣的傷害。”同樣嘗過遭人遺棄、背叛的滋味,同樣明白那種深入骨髓的疼痛和不甘心,他怎麽能夠吻得下去?
她的譴責遠比直接扇他耳光殺傷力巨大,午夜簡直無地自容。“我明白了,今晚我先住到外面。明天等你上班後,我再回來收拾行李。”紅紅的眼圈出賣了他,喬以真低下頭回避與他四目相對,她害怕自己向他妥協。
這個男人,她真的很愛。
午夜回卧室拿了住旅館需要的證件和錢包,一直到他打開門離去,再沒說過一個字。喬以真站在門口,擦肩而過的瞬間午夜停了一秒鐘,手指擡起似乎想要幫她擦去臉上的淚痕,卻在觸碰到她的臉頰之前頹然垂下了手。
他離去,不敢回頭。
房間裏剩下歐楠和喬以真兩人,曾經情同手足的姐妹。喬以真說過“別人不理你沒關系,我總是你的朋友”,偏偏是她認定的朋友,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情。
她走過去,走到歐楠面前站定,深深嘆一口氣。“你應該明白的,我早就把你當作親姐妹了。其他男人再好,在我心裏仍然排在你後面。你何必呢?”
歐楠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局促不安地捏着衣角。“我不知道,我就是害怕,萬一你的家裏沒有我的位置怎麽辦?”她的神情凄涼無助,眼睛裏滿是惶恐。“我沒地方可去了,喬喬。”沒有喬以真,歐楠的人生一片灰暗,她何嘗不是她的救命稻草?
她越是楚楚可憐,喬以真就越不可能翻臉發脾氣。很多很多年以前,當歐楠殺掉了腹中的小生命,她們打着哆嗦互相攙扶走出醫院時,歐楠的樣子就和今天差不多。
喬以真沒辦法對一個真正需要自己的人生氣,哪怕幾個小時之前背後捅她一刀的正是此人。
歐楠掌心向上朝她伸出手去,這是一個乞求原諒的動作。喬以真看了她幾秒鐘,把手遞過去,她立刻緊緊握住。
“別再做這種自己也會難過的事,你拿出真心對人,別人才會真心對你。”喬以真苦笑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怎麽會成為朋友?當然是你跳到水裏救我的時候,我看到了你對人的真心。”她說得每個字都惹得歐楠止不住掉眼淚,到最後終于哭出了聲音。
“我錯了,喬喬。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歐楠一疊連聲道歉,只恨時光不能倒轉,無法擦去已經留下的污跡。
哭具有傳染性,猶如她們小時候一個人哭了另一個必定陪着掉眼淚,喬以真淚流滿面與歐楠抱在一起。
女人之間到底有沒有真正的友情?答案見仁見智。這一晚,喬以真原諒了自己的朋友。
喬以真和午夜并沒有明确說分手,似乎不說那兩個字就不是真正的情斷義絕,就還有挽回的餘地。他另外找了房子搬出去住,留給她時間和足夠的空間慢慢考慮。在公司裏,他積極主動申請加班,避免讓同事發現他們已不住在一起的真相。
她感激他的體貼,但是她必須給喬岳馮舒蘭一個交待。喬以真不能說真話,歐楠一時糊塗做了錯事,她不想讓她以後在自己父母那裏擡不起頭來。她想了很久,最後決定把一切過錯攬上身。
“我對他說爸媽的房子不能動,不買新房就不結婚,所以他氣得搬出去住了。”喬以真如此解釋午夜的“出走”。
喬岳聽了就差沒背過氣去,舉起手點着她的腦門罵她:“你豬腦子啊,我們家又不是沒房子,房價這麽高你還逼着他花冤枉錢,我都要罵你!”
“我不管!他們家好歹得拿個首付出來做彩禮,否則人人都以為我倒貼也要嫁給他。”喬以真把脖子一梗,逼真地演起了“刁蠻女”的角色。所謂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恰如其分形容她的心境。明明她才是受害者,卻必須承擔後果。
“你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我管不了你。你自己想清楚!”喬岳氣呼呼地摔門出去。
馮舒蘭看看像洩氣皮球的女兒,端一杯水過來遞給她。“他做了什麽錯事?”語氣輕描淡寫,但她的關切一點都不比喬岳少。
喬以真仍然負隅頑抗,不肯坦白交代。“就是我和老爸說得那樣……”
“不可能。你是我女兒,你什麽樣做媽的人比誰都了解。你之前沒管他要過房子,現在更不會為了房子跟他吵架。”馮舒蘭說得她啞口無言,悶悶不樂一口氣喝光一大杯水。見狀,做母親的也明白從她嘴裏套不出答案來,便好言相勸:“你既然還想維護他,那就代表還有轉機,不想散就牢牢抓住。”她嘆口氣,悠悠說道:“誰都免不了做錯事,對別人寬容一點,日子才能過下去。”
這是馮舒蘭對生活的睿智總結,不過喬以真遠遠未到領悟的年紀,她更執着于純粹。純淨的愛情,本就容不下一粒沙。
當午夜不再幻想喬以真會給他改過自新的機會,當喬以真逐漸習慣沒有午夜在身邊,看起來距離他們變成陌生人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遮遮掩掩唯恐別人瞧出端倪,對彼此都是一種精神折磨。到了這般地步,他和她唯有面對現實——破鏡難以重圓,他們再也回不到從前。
午夜開始接受同事邀約,沒多久自己成了酒吧常客,夜生活豐富多彩。他用頹廢放縱填補內心空虛,反正他已不指望在這個城市再度開始新的感情,不在乎到底傷了多少女人的心。
那個會臉紅的男人好像死了一樣,至少在喬以真看來如此。
在公司範圍之內,他們仍然會見面,但僅限于必須的工作接觸。喬以真盡量把午夜當作普通同事對待,她的客氣、誠懇、禮貌讓他心裏滴血。他恨這個女人的理智絕情,為什麽只有自己糾結難過舍不得放棄,而她卻毫不留戀說斷就斷?他越恨她就越想放縱自我,想看看要做多少出格過分的事才能讓喬以真回過頭關心自己。
午夜對最好的朋友說過一句話:“任何女人我現在都沒有感覺。”這個“任何女人”不包括喬以真。
喬以真時常覺得從2007年2月14日到2008年5月間,這一年多的日子如同做夢,她像是在夢裏愛過一個人,然後在現實裏失去了他。
她與蘇茂昌偶爾約會,吃飯聊天看電影,禮貌地道別,各自回家。他們的感情超越了男女界限,完全将對方視作知己看待并且互相約定将來找不到依靠一起去住養老院。這世上總有些人你得不到也放不下,與其為“愛”糾葛兩敗俱傷,不如退而尋求另一種形式的天長地久。
喬以真想起午夜的次數越來越少,心痛也漸漸少了。她花了很多力氣安撫自己,把神經鍛煉得堅韌無比,終于能夠冷靜地面對午夜,猶如生命中從不曾有過他。
她以為這一生斷了和他的牽絆,但是人生這麽長,誰都不知道下一分鐘會發生什麽。可能他會死,也可能她會出意外,更有可能驀然回首發現最愛的人始終是這一個。
2008年5月12日下午兩點二十八分,四川省汶川發生了一場8。0級的大地震,剎那間山崩地裂房屋傾頹。當地震波傳到上海,喬以真正坐在洗手間雪白的潔具上。她突然覺得房子在搖晃,起初還以為是自己低血壓,接着她發現了不對勁。
地震!這兩個字剛跳出腦海,喬以真就立刻穿上褲子沖出洗手間。走廊裏一片喧嘩,大家相互推搡朝安全門擠過去。平時乏人問津的逃生樓梯此刻人滿為患,所有的人都握着手機瘋狂撥打親朋好友的電話,仿佛世界末日來臨一般。
喬以真沒有帶手機去洗手間的習慣,她出來得晚了,身邊皆是其他公司的員工。她有點慌,心想初中時明明地理老師說過上海屬于弱震區,怎麽就突然地震了呢?
她在樓裏急着要出去,卻不知道外面有一個人拼命想沖進來。
午夜早上跟着銷售去客戶那裏做産品演示,這時候剛回到公司樓下。他只看見安全門猛然洞開,一群人蜂擁而出,用各地方言争先恐後嚷着“地震了”,他心急火燎掏出手機打電話找喬以真。
手機響了半天無人接聽,午夜一邊睜大眼睛四處搜尋她和公司其他同事的身影,一邊不斷重撥她的號碼。
公司同事是一同下樓來的,因為有個別身材顯眼的人物,在人堆裏極易辨認。午夜快步走過去和大家會合,東張西望沒看見喬以真。
“Joyce呢?”他抓住和喬以真同部門的Vivian問道。
“她好像去了洗手間。”
洗手間在走道盡頭,屬于同一層樓各家合用,設計師特意放在最偏遠的角落裏。午夜肯定喬以真落了單,匆匆對Vivian交待一句“我去找她”,把電腦包直接扔她懷裏就往安全樓梯沖去。
“午夜,你瘋啦!”Vivian大驚失色,她聽到“地震”腿腳都發軟了,能勉強跑下來全靠求生意志幫忙,哪裏還敢想象有人偏偏跑回去和大樓“共存亡”。忽然她明白過來,大聲叫道:“喬以真,午夜,你們合好吧!”
午夜逆着人流困難得朝上走,同時大聲呼喚她的名字以引起她的注意。這一招果然有效,他很快聽到呼應:“我在這裏!”
喬以真扒開擋在前面的人,想看看是哪個好心同事想起了自己。人群自動為午夜讓開一條道,她看到了最不可能出現的那個人。
此情此景,恍若偶像劇中英俊的王子排除萬難險阻走到灰姑娘面前,她理應說幾句感性浪漫的話好讓自己和周圍的看客有個美好回憶銘記終生。可惜生活終究不是電視劇,喬以真的第一句話竟然是“你,你不是去客戶那裏了?”
“我不能留下你一個人。”他回答得簡單明了。
那天下午,舉世震驚的汶川大地震頃刻間奪去成千上萬條生命;千裏之外的上海,午夜在擁擠慌亂的人群中拉住了喬以真的手。
所謂愛情,就是危難關頭你心甘情願與之生死相随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