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秋病了。
她終日躺在床上盯着窗外發呆,一呆便是一整天,祁涼日日都回來看她,他同她說昭國國安民定,風調雨順,他同她說,這是她給與他的盛世,他還同她說,等她病好,他便封她做皇後。
可她一丁點都不稀罕。
這天下的安穩,是寒闕用命換來的安穩。
她想到他,總覺得心底空蕩蕩的,怎麽都填不滿,空的發疼。
祁涼請了最好的禦醫來為她看病,禦醫說,心病還須心藥醫。
可那個能醫好她的人,已經不在了。
她只能終日活在回憶裏,借着曾經的溫暖茍延殘喘。
就在這日複一日的虛耗中,她等來了一個人。
白若水。
那夜,她穿一身素以推開她寝宮的門,連禮都未行,徑直走到她床邊坐下,居高臨下的看着她。
她的眼睛同她身上的素衣一樣冷。
她很久都沒見她了。
對視良久,她才緩緩開口,聲音虛弱的像是空氣裏流動的微風,幾乎聽不見。
她問:“你來做什麽?”
白若水說:“我來告訴你一件事情。”
她看着她的神情,她的眼底有着類似于憐憫和譏诮的情緒,她要同她說什麽?
她還未開口,白若水便已經緊接着吐出第二句,她說:“關于寒闕的事情。”
時隔多日,再聽到這名字從她人口中說出,她的心口依舊用力一縮,那是掀開傷疤的疼。
她沉默的看着白若水。
白若水睥睨的望着她,不是記憶裏柔弱安然的模樣,那模樣,甚至有些漠然陰狠。
她說:“你可知,當初祁涼為什麽接近你?”
她喊的是祁涼,不是皇上。
而這個權利,祁涼曾說,只賦予他最親近的人。
所以,她從來都不是他的唯一。
她不是沒想過這個可能,畢竟,整個皇宮,十四位嫔妃,只有白若水一人,将寝宮之名冠以自己姓名的權利。
她只是不願意承認。
這一瞬,有一個念頭在她腦海緩緩形成,那念頭,叫她剎那間渾身發冷,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冷,翻滾在每一寸血液裏。
她顫抖開口:“為什麽?”
“為的是寒闕。”
果真……
她的臉白了白。
白若水看着她,唇角竟帶了一絲笑意,暢快的笑意,複仇的笑意,她說:“你可曾聽說過一句話?”
“什麽?”
“寒闕出,風雲變,得寒闕者,得天下。”
所以,祁涼從一開始就知道寒闕的身份,所以,從一開始,這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祁涼設的局。
包括寒闕的死。
如果白若水說的都是真的……
梁小秋眼神跳躍,一下又一下,随着燭火,明明滅滅。
有那麽一瞬,她幾乎要失控。
可終究,她平靜下來。
她問:“為何要告訴我這些?”
為何?
白若水看着梁小秋平淡普通的臉,她問她為何?
昏黃的燭火間,她忽然就想起昨夜,祁涼站在她面前,他說,若水,我恐怕要食言了,這後位,我不能允你。
他要允的人,是梁小秋。
而他這麽做的原因,是因為他突然發現,在這日複一日的朝夕相處中,他将自己的心,丢在了梁小秋的身上。
不知是何時,不知是何原因。
她從九歲時便認識了他,十二歲時,便為他支身一人入了這深宮大院,現如今,已經整整過去六個年頭。
這整整六個年頭中,她沒有一日不盼着他能封她為後,六宮獨寵。
她明明快要等到了。
可因一個人,所有一切都成空了。
她将自己的最好的年華都用來愛他,可最後,他輕飄飄的同她說,他愛上了別人。
她沒辦法不恨。
那個平平無奇的女人,憑什麽?
她死死盯着她的臉,一雙眼幾乎要将她生生剜碎,可到底,她沒有任何動作,只吐出一句:“只是看你可憐。”
梁小秋盯着她看了良久,才起唇:“我無需你可憐,謝謝你将這些告訴我。”
她怎能這樣平靜?
得知真相,她不應該發瘋嗎?
白若水看着她,一張臉變幻莫測,好一會兒,她才道:“我走了。”
“嬷嬷,送客。”
白若水走了。
梁小秋緩緩的從床上坐起身來。
多日的食欲不振,叫她渾身都沒什麽力氣。
可她還是将衣裳一件一件穿好,下了地,順手,從牆角拿起了許久未動過的劍。
往外走時,正好遇上折回身來的嬷嬷,她問:“這麽晚了娘娘你這是要去做什麽?”
梁小秋看着她,答:“去練劍。”
“可是你……”
“嬷嬷,我悶在屋裏太久了,想散散心。”梁小秋知曉她要說什麽,直接打斷了她的話。
嬷嬷沒再說話。
梁小秋擦着她的身子走出寝宮。
冬日還未過去,天氣依舊有些冷,一輪殘月挂在空中,又薄又冷。
梁小秋踩着細碎的月光,走的飛快。
一路來到昭和殿。
門推開時,祁涼正伏在案前,眉眼暈在燭火中,似乎還是當初那副無害又純良的模樣。
她站在門口,有一瞬間的恍惚。
風聲從門縫灌入。
祁涼聽到聲響,擡頭。
見是梁小秋,目光一喜,扔了奏折,起身,朝她走過來。
梁小秋一動不動,只站在原地靜靜的看着他,一雙眼,似乎要刺破他的皮肉望進他心裏。
她想知道,他的心裏,裝的可是滿腹的心計?
他走過來了,越來越近。
他伸出手,似乎是想抱她。
梁小秋幾乎是下意識的拔劍,擡手。
劍尖直指祁涼咽喉。
他再無法前進一步,雙手,停留在她身前,掌中只握了一團空氣。
他怔怔的看着她:“小秋,你做什麽?”
梁小秋面無表情:“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那問題是什麽,聰明如祁涼,一瞬間明了。
他沉默半晌,緩緩垂下手,道:“你問罷。”
梁小秋眼睛都不曾眨一下,開口:“第一個問題,那日,你被人追殺,可否只是做給我看的一場戲?”
她看着他,一瞬不瞬。
她想知道真相,卻又懼怕知道真相。
她握着劍的手,在微微的顫抖。
而這一瞬,祁涼竟不敢直視她的眼。
倘若他說是,他一定會失去她。
可他無法欺騙她。
很久,直至風掀起她黑色的發,他的喉結才艱難的上下滾動,吐出一句:“是。”
只此一句,叫人心涼了半截。
梁小秋看着他,眼底的光,滅的徹底。
他說是。
白若水說的,是真的。
他當初處心積慮的接近她,只是為了得到寒闕,利用寒闕。
她所以為的愛,不過是他設的一場局。
而她,不過是這場局中的一顆棋子。
而寒闕,因為她愚蠢的自以為是,死在了戰場上。
多麽諷刺,多麽可笑。
酸澀湧上心頭,她喉頭哽咽,她看着他,幾乎要哭出來,可她忍住了。
她接着問:“所以,那個雨夜裏,那群黑衣人,也是你派去的?”
祁涼答:“是。”
那短短的一個字,像是一柄鋒利的劍,直直的插入她心口。
她永遠不會忘記那夜,在瓢潑的大雨裏,那人用劍尖挑開她的衣裳。
差一點,只差一點,她就失去了最寶貴的的東西。
他怎麽忍心?
看啊,這便是她愛的人,将她算計的連渣都不剩。
她啞着聲問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英雄救美,我猜你會愛上我。”
“可那日救我的,究竟是不是你?”她在想,為什麽那日漫天的大雨中,她閉上眼的最後一瞬,看到的人,為什麽是寒闕。
“不是,是寒闕。”祁涼頓了一瞬:“我本想去救你,可他太快了。”
他記得那夜寒闕追出去的身影,快的像是劈開天際的一道閃電。
原來真的是寒闕。
這個傻子,值得嗎?
他對她這樣好,可她竟生生将他送進了鬼門關。
梁小秋,梁小秋,那個該死的人,是你。
萬箭穿心是什麽滋味,這一瞬,她明了了。
她絕望的看着眼前人,手腕一轉,将劍送了出去。
一命抵一命,眼前這人,該殺。
可當劍尖劃破祁涼的肌膚,血液漫出來的那一瞬,她的心疼了。
她下不去手。
她愛過他,用自己全部的真心。
這一瞬,她恨極了自己。
明明仇人就在眼前,她卻不能為寒闕報仇。
她閉上眼,一顆豆大的淚珠從眼角滾落。
哭出聲的那刻,刀,落地,砸在地上,清脆悲涼。
她轉身:“我明日便離開京城,此生,我與你,再無瓜葛。”
她沒有回頭,沒有看他。
失去的心慌填滿了整顆心。
祁涼跌跌撞撞的跑過去,從背後死死的将她箍在懷裏,他說:“小秋,我後悔了,我後悔了,你別離開我,好不好?好不好?”
他那樣高傲的一個人,竟也能卑微成這樣。
他的眼淚打濕她的後背,滾燙灼熱。
可是,她的心已經再無一絲波瀾。
她起唇:“松手。”
“小秋……”
“松手。”
她的語氣裏沒有一絲溫度,她是真的,再也不想見他。
祁涼緩緩松開手,淚眼朦胧的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出他的視線,一點一點的,遠離他的視線。
有生之年,他第一次為一個女人落淚。
可他留不住她。
她的背影漸漸融入無邊的黑暗。
就快要看不見。
最後一瞬,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猛地出聲:“等等,我知道一個能讓寒闕複活的方法!”
梁小秋頓了腳步,回過頭來,一雙眼終于又一次落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