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9)
了。”禮部尚書吳允忍不住開了口,“怎是陛下之過?若非晏氏惑主在先,陛下如何會舍身去救她?再說……陛下為了這晏氏,也不是頭一回違規矩了。此女不除,只怕宮闱難安。”
幾乎就要忍不住地出言反駁,手卻被他一攥,他神色未動地轉了視線:“骠騎将軍。”
“臣是個武将,帶兵打仗無妨,陛下的家事臣不便說。”霍寧話語中好像帶着無盡的慵懶,似覺得此事極是無趣,“臣只覺得,堂堂七尺男兒,如遇險情,出手護家中妻妾在情理之中,冷眼旁觀才為人唾棄。”他話語微頓,笑中帶嘲,“而事後,如若此人受傷,旁人便覺是此女子之過,也是滑天下之大稽。”
霍寧說得輕輕松松,姜麒與吳允怒意登現,姜麒愠道:“骠騎将軍此言差矣,陛下乃一國之君,豈能為一奴籍賤婢傷了聖體……”
“姜麒!”宏晅的眸光驟然一冷,斷喝聲中震怒分明,目光淩厲地直射姜麒,厲然道,“為她脫籍是朕親自下的旨,今日左相就事論事便可,朕不想再聽到旁人議論她往日出身。違者,依抗旨論處。”
他很少與朝中重臣發這樣的狠話。姜麒一時滞住,思忖片刻到底不敢再觸這個黴頭,隐有不甘地揖道:“臣遵旨。”
“若是都說得差不多了,諸位大人便聽朕一言。”他執盞品了口茶,沉吟着道,“那天的事,朕不知是如何傳成的今天這般。朕覺得這是自己後宮的事,便也懶得多去解釋,熟知鬧至此地步,竟要朕将貴姬廢位賜死。”
幾人神色一震,深有疑惑地看向他,不知他何意。我亦是不明,只覺着他的手在案下玩弄着我的手,坦坦蕩蕩道:“岳氏失了子,朕降了蕭寶林的位份,岳氏覺得朕處置不公,便心懷怨恨。恰好朕當晚在簌淵宮,她就尋仇尋去了那裏。”
他的目光緩緩掃視過一衆重臣之後,又續上五個字:“意欲行刺朕。”
我聞言驚得被他握在手裏的手一抽,他淡淡睨了我一眼,帶了幾分笑意,說得很是平靜:“貴姬想替朕擋那一刀,卻遲了一步,沒來得及。”
“……”我訝然愣住望着他,這樣翻案行得通麽?
“所以……諸位若覺得如此也有罪,朕便廢了她。”他淺淺笑着,“不過來年的采擇家人子便可免了,照這般要求,選進來的必要身手不錯,只怕衆家人子中也沒幾個合乎要求的。”
一片沉寂。
如不是殿中氣氛太肅穆,我只怕要忍不住笑出聲來。良久,霍寧起身肅然長揖:“既然如此,此事無可再争了,臣告退。”
光祿大夫與趙伯伯本對此也無甚态度,也随之揖道:“臣告退。”
姜麒和吳允猶是躊躇片刻,沉思着想要再辯上一辯,最終也都只是行禮告退了。
安靜中,他微笑着目送他們離開,我覺得手心隐隐發癢,低頭見他的手指在我手中劃拉着,似乎一遍遍寫着什麽,我凝神辨別了半天,終是覺出那是什麽字:哈哈。
大功告成的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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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到來,一道輕風拂面帶着絲絲溫暖,枯黃的柳枝抽出淡綠嫩芽,湖面厚冰逐漸消融,清水在冰裂處汩汩流着,一片盎然。
自去年秋時起的一切頹靡之相都已不在,就如伏地的落葉被清走,不留半點痕跡。
六尚局開始着手忙碌家人子采選事宜,事務繁多,出不得半點岔子。怡然便常在難得的歇息時來簌淵宮尋一時的清閑,告訴我一些采選之事,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聽着,并不怎麽上心。三年一次的事,總也免不了,從這個時候開始顧慮未免太累。
閑暇之時,我常帶着元沂一起去成舒殿或是廣盛殿見宏晅,這個時候,他也願意放下手頭的事情歇上一歇,抱過元沂放在膝頭同他玩上一會兒,抑或是随便拿過一本奏折挑幾個簡單的字教他。
元沂還不滿兩歲,但很聰明,宏晅和帝太後都很喜歡他。順姬也曾看着與永定帝姬一起正玩得開心的元沂說過:“娘娘教得好,這孩子早慧,日後必成大器,娘娘的前途也無慮了。”
我自然明白她所說的“成大器”是指什麽,卻不說破。我想,愉妃若在世,必定不圖他成那般的“大器”。一世的平安,才是最好的。
蕭寶林自從降位後很是安靜,安靜得幾乎連我都要忘了宮裏還有這麽一號人。如若今次新選的家人子中能有格外出挑的,一舉封到從五品容華或是更高的位份,映瑤宮可能就要有新主了。
新舊更疊,從來都很快。
皇後從來不會主動提及她這個庶妹,也好像是忘了這個人一樣。或者……她更願意當做從來不曾有過這個人吧.
這些年雖然宮中從未真正平息過,但民間仍稱得上是“國泰民安”,便有朝臣建議宏晅去祭泰山。
古時祭泰山多是“封禪”,意在“增大地之厚以報福廣恩厚”,後來不知怎的逐漸沒了這層意思,便成了祈諸神庇佑以求風調雨順了。
太常寺卿道三月宜行祭禮,帝後便會在二月中離宮同往,原定于四月的家人子殿選也因此延後。
朝中不知是誰起的頭,提議帶一名皇裔同往,衆人自是觀察着宏晅的反應,欲依此得知他更看重哪一位皇子。宏晅将那道折子壓了兩天,一下下在案上輕敲着笑道:“兩個皇子都還小,這就有人着急了。”然後提筆在那折子下批了一句:“準,着令永定帝姬往。”
大臣們便啞了聲。
是以永定帝姬再見我時眼巴巴地問我:“寧母妃,泰山是什麽地方?為什麽不讓弟弟去也不讓母妃去……”
順姬倒不是去不得,只是她一直體弱,皇後怕她經不起颠簸讓她留在宮中休息,便要與永定帝姬分開些時日,永定帝姬沒離開過她,自是舍不得。
我蹲□子笑而哄着她,“你是長帝姬,你好好替大燕和你母妃祈福,回來再和弟弟玩。”.
“若不是怕再招惹麻煩,真想帶你和元沂同往。”宏晅對此頗是無奈,一聲長嘆,“兩個月,你在宮裏好好的,有事去找母後,朕交代過了。”
我點點頭:“知道。”
他對此有特殊的安排。雖則殿選推遲了,但各地送往錦都的上家人子仍會三月中旬入宮,在毓秀宮中學習宮中禮數,由兩位太後先挑一番。
教習家人子禮數,素來是由尚儀和宮正一同負責。可自尹尚儀去後,便無人頂上尚儀一職,怡然又要随駕,他便借此讓我盯上了尚儀之職。待得家人子入宮,我便可搬去毓秀宮住上一陣子,與後宮衆人互不走動,自能免去一些麻煩。
“臣妾必定幫陛下把新家人子教得好好的。”我眉目輕垂地咬着下唇低低道,他一吸冷氣:“好大的酸味兒。”說着低頭與我額頭一碰,“你看誰不順眼,直接發落出去就是了,朕無異議。”.
禦駕按期離了宮,長長的儀仗望不到盡頭。我站在廣盛殿的長階之上遙遙望着,兩個月,但願不要出事才好。
無論宮內的我還是宮外的他。
“讓姐姐去教習家人子禮儀,真虧陛下想得出來。”婉然有些尖刻地道,“姐姐知不知道宮裏都怎麽議論的?”
“嘁,能議論什麽?不過就是再拿我當年的身份出來說事,大不了就是再加一句連陛下也輕賤我呗。”我毫無所謂地猶自張望着逐漸遠去的各色儀仗,婉然在身後很有恨鐵不成鋼之意地一嘆:“姐姐心真寬!”
“有什麽大不了?由着她們說去,我自己知道陛下的心意就行了。”我轉過身笑看着她,“讓她們都覺得陛下只拿我當個掌中玩物,我才是最安全的。”
他看不起的人,便不值得她們去鬥,不論這個人有多得寵。因為這樣的人,說到底不過是他暫時喜歡的一個物件一般,指不定哪天就不喜了,不值得別人多費心思。
所以他的安排能在他離宮時護我周全,卻會招些閑言碎語,以致他詢問我的意思時也很小心,猶猶豫豫道:“朕怕再有人惹事端,想讓你避一避……正好……采擇家人子,少個尚儀……”
我知道他的心思自然不會不快,眼睛一揚,笑道:“正好,這事兒臣妾輕車熟路,禦前尚儀晏氏謹遵聖命便是。”
別人的議論,就随意吧.
他離開後不幾日,我發現我少了很多可做的事情。不能去成舒殿消磨時光了不說,因為皇後不在,每日的晨省昏定也都省了。所幸莊聆提醒了我:“如若閑得無聊,到長寧宮陪姑母去,她也喜歡元沂。”
她老人家是對我有恩的。
于是幾乎日日到長寧宮問安,去時備上幾樣親手做的點心。帝太後自然高興,元沂又願意與她親近,奶聲奶氣地叫着“皇奶奶”,半點不見外。
“永定是個體貼的孩子,不過元沂更聰明些。”帝太後如此笑贊道,“哀家當時還想着也許交給琳孝妃或是莊聆更好些,現在看來到底陛下是對的。”
我謙遜地莞爾福身:“太後謬贊了,是這孩子天資聰穎,不是臣妾的功勞。若是讓琳孝妃娘娘或是聆姐姐去帶,只會教得更好。”
說話間,宮女端了藥來。帝太後雖無大病,但到底年紀大了,小病小災總是難免,便時時服着湯藥調養着。我接過藥碗,欲吹涼了喂給她,她卻嗔笑道:“哀家還沒老到要人喂的份兒上。”
我讪讪一笑,轉手将碗呈給她,她含着笑喝了一匙,忽道:“你那次小産之後,調養得可好?”
我不覺一怔,只覺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知她為何提起,如是答說:“陛下看得緊,臣妾哪敢不好好調養。臣妾雖自小身子弱些,但那次小産沒留下新毛病。”
“那就好。”她欣慰地點了點頭,苦笑一喟,“哀家的好些小病,便是當年小産時落下的。那會兒年輕氣盛不知道當心,老來就受罪了。”她說着注目于我,凝笑道,“相比之下,你比哀家當年的心思要強上許多。”
這話說得別有它意,我不做它想,從帶來的食盒中取了點心出來,今日做的是一碟子棗糕、一碟子芸豆卷。擱在桌上,帝太後吃罷了藥,拿了塊棗糕咬了一口,卻微蹙了眉,笑道:“這道做得太甜了,哀家不喜這樣的甜。”
我素來知道帝太後不喜過甜的東西,做點心的時候都是注意到這點的,比做給自己吃的時候放的糖要少很多。不禁覺得奇怪,也拈了一塊起來吃下一口,并未覺得太甜,便覺許是未調均勻,颌首笑道:“知道太後不喜,臣妾沒敢多加糖。不過既然太後吃着不順口,擱下便是,日後臣妾再仔細着些。”說着自己先品了一塊那芸豆卷,又說,“這個該合太後的口味,太後嘗嘗看。”
帝太後笑而擺了擺手:“罷了,今日本也沒什麽胃口。”說着抱起了元沂,“來吃點心,你母妃的手藝好得很。”
元沂已不輕了,我偶爾抱久了也覺得胳膊酸痛,生怕太後勞累,一壁笑接過他一壁道:“臣妾喂他就好,太後歇着。”說着便執起盤子送到他面前,讓他自己取了吃,元沂笑眯眯地伸手去拿,帝太後的面色卻忽而冷了:“帶皇次子去側殿歇着,叫小廚房重新做芸豆卷來給他。旁人都退下,哀家有話跟寧貴姬說。”
我不禁一愣,心中覺出不安,面上仍維持笑意,直待旁人皆盡退下後,方道:“謹聽太後訓示。”
帝太後向身旁的邱尚宮遞了個眼色,邱尚宮上前跪坐在案旁,取了兩支銀針分別在兩份糕點中一試。此舉已讓我心中惴惴,銀針試毒,這兩道糕點皆是我親手所做,太後此舉,莫不是懷疑我給她下毒?
待得邱尚宮轉手将那兩枚銀針呈給我時,銀針上淡淡的黑色和她平淡的話語讓我驀然心驚不已:“太後一連數日覺得身體不适,醫女道是中了毒,查遍了宮中吃食也未有結果。所幸太後細心,又叫人查了娘娘昨日送來的糕點。能将砒霜的用量把握得如此精準,寧貴姬娘娘費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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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我身子一栗,心驚之下不及多思,立即俯身一拜,惶恐不安道,“臣妾多年來得帝太後和聆姐姐照拂提點,萬不敢如此恩将仇報,太後明鑒。”
“哀家不知道你會不會恩将仇報。”帝太後語中寒意陣陣,略一沉吟,道,“但哀家覺得,你就算要害哀家也不會搭上元沂。”
我叩首未動,鎮靜答曰:“是,臣妾便是自己死,也不敢讓元沂去吃有毒的糕點。”
“你擡起頭來。”帝太後道。我遂立直身子,眉眼低垂卻無怯意,覺得她雙眸凜凜地睇視于我,厲聲問道,“你當真不知情?”
我只覺周身都發着寒,一點點侵蝕着我,一點點刻入骨裏,強自抑制着顫抖,坦然回道:“臣妾若敢給帝太後下毒,就讓臣妾不得好死,宮外兄妹亦遭天譴。”
帝太後端詳我良久,沉然點了點頭:“哀家也覺得你是沒有理由害哀家的,就算要害,也不會用這般容易被人察覺的法子。”她面上浮起一層若有似無的笑意,讓人覺得寒涔涔的,“若不是你要害哀家,那便是有人要害你了。”
我一怔,旋即明白,砒霜又是極易被查出的毒藥,這般明目張膽地下毒未免太傻,除非是意圖栽贓。不禁覺得後怕,颌首道:“是……如若臣妾所送糕點中查出砒霜,第一個要問罪的自是臣妾,臣妾沒有那麽傻。”
帝太後顏色稍霁,和顏道:“這人,還是查出來的好。”
我心中有了計較,卻不敢擅自做主,靜默垂首等着她的意思。她思忖片刻,微微笑道:“哀家并不知道這糕點裏有什麽,你明日照常做了送來便是。”
我會意欠身:“諾。”.
那人既是為了栽贓于我,定然一日不案發,她便會繼續下毒。此事現在除卻我和帝太後知道,就只有長寧宮的邱尚宮知情,守株待兔便是了。
便将事情暫且壓下不提,我如常回到簌淵宮,只與婉然和林晉說明了原委,着林晉去做安排。又照舊吩咐雲溪去準備明日制糕點所需食材:“今天那道棗糕帝太後不喜歡,嫌太甜了,明天做些清淡的東西。你去備些曬好的玫瑰花瓣來,玫瑰酥甜而不膩該合帝太後的口味。”
雲溪領命去了,我獨自坐在明玉殿中等着結果。
明日一早就要做糕點,要對食材動手只能是今晚。我試圖自己先猜測個大概出來,卻毫無頭緒。明玉殿中,婉然、林晉、雲溪、詩染四人是我在禦前的舊相識,紅藥和另一個小宮女銀霜也是我封瓊章那天就來的。後來每每晉位,都會按制添人,目下裏裏外外服侍的人中,我已有過半叫不上名字。林晉是個辦事仔細的,添的人他都查過,可宮中人員繁雜、勢力糾葛不斷,變數總也難免。
如今……在我身邊安插人手,往奉給帝太後的糕點中下毒,借着帝太後的手除我,不知道又是誰的妙計。與帝太後的幾句問話間,我實是又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若非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主動去嘗了那芸豆卷、又在元沂吃時毫無阻攔,此事大概也不會這麽簡單。
宮裏真是一刻也消停不下來。
夕陽西下,天邊一片殷紅似血,詩染進殿問了兩次是否傳膳,我都沒有心情也沒有胃口。心裏莫名地滋生着恐懼,此時,宏晅時願意信我的,便有人特意挑他不在的時候來這一出,若帝太後多疑我半分……
不知道會是怎樣的結果.
“娘娘,抓着了。”林晉終于出現在殿門口,一躬身,帶着點輕松地禀道。
我眉毛輕挑:“帶進來。”
林晉朝身後招了招手,兩名宦官便押了一個宮女進來。我定睛一看不由怔住:“竟是你?”
居然是紅藥。她的兄長與我裏應外合扳倒了蕭雨盈,她竟轉身便來害我。
“本宮自認沒虧待過你,你為什麽?”我話中生冷,她畢竟也是自我晉封就在我身邊的人,就連我方才心中暗猜是何人時,也并未疑過她。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她小聲啜泣着,說了半天也只有這四個字。我不耐煩,林晉喝道:“這本就不是能恕的罪了!快說是誰讓你做的,娘娘興許還能求帝太後留你個全屍!”
“娘娘……奴婢……”她咬了咬牙,猶豫了一會兒斷然道,“沒有人讓奴婢做……是奴婢自己一時糊塗……”
“一時糊塗?”我蹙眉間帶起了一聲輕笑,“你是下毒時犯了糊塗還是現在正犯着糊塗?不說?那好辦。林晉,帶她去宮正司去,和兩位司正交待清楚了,這是帝太後要問的話,問出來之前不許叫她死了。”
宮人們有多怕“宮正司”這三個字我一直清楚,宮中鬥争之事無論大小、無論涉及何人,一旦交給了宮正司,鮮有問不出真相的。她們自有她們的手段,我沒有親眼看過,只從怡然每每逢事時便來央我說“姐姐求陛下不要讓我作宮正了好不好”也能知道那有多恐怖。
紅藥登時花容失色,面色慘白如紙地愣了半晌,在宦官的手觸到她時渾身一個激靈,尖聲喊道:“是蕭寶林!”
“蕭寶林?”我平靜地看着她,冷笑涔涔,“你可別唬本宮,別覺得随便找個從前與本宮有怨、如今無關緊要的人來頂罪就可了事。”
“奴婢不敢……”她跪伏在地,緩了幾口氣斷斷續續道,“是蕭寶林……她……她前些日子傳了奴婢去,說娘娘這些天常去帝太後那兒……讓奴婢……讓奴婢在娘娘做給帝太後的糕點中下毒……”
“她這麽說你就答應了?”我蔑然瞟着她,“能夷九族的大罪,她給了你多大好處。”
“夷九族……”她眸中瞬間充滿了驚恐與悔意,不敢相信地怔然望着我,強回了回神,欲膝行過來,卻被宦官按住,只得哭着道,“娘娘饒命……奴婢不知道這是這樣大的罪……蕭寶林她說、她說若奴婢不做就殺了奴婢的哥哥……奴婢被逼得沒辦法才……”
沈立?
我怎麽疏忽了這一點,我能和沈立聯手除蕭雨盈,便是因為沈立在乎他這個妹妹;兄妹情深,紅藥自然也可以為了她的哥哥來害我,蕭雨盈自然也可以利用這一點……
“娘娘……奴婢求您……奴婢絕不是有意害您,可哥哥他……”她再說不出話,愧悔不已地低頭哭着。我無奈地擺一擺手:“本宮會想辦法救你哥哥。林晉,把她交給邱尚宮吧,剩下的事,由帝太後定奪了。”
“娘娘……”紅藥不甘地一邊拼命掙紮着一邊哭求着,“求娘娘饒奴婢一次……哥哥作了宦官,這輩子回不去了,奴婢還要回家替哥哥侍奉父母啊……”
林晉揮手命宦官拖她走,低頭看着她斥道:“住口吧!這麽大的罪,不讓你父母兄長一并頂罪已不錯了!”
“娘娘……”她的嗓子已然啞了,聲嘶力竭的仍是喊着,“娘娘您發落奴婢去做苦役也好……求您留奴婢一命……”
我矛盾許久,終究輕輕一喟:“先放開她。”
宦官撒開手,她一下子跌在地上,跪着不敢擡頭,仍是止不住地哭。
我想我該給她這個機會。于理,她是被迫而為之,罪不至死;于情,她想回家盡孝我不能不成全她。她畢竟好過我,不似我這樣,欲盡孝而親不在。
我站起身,緩步行至她面前,用盡可能平和的語氣問她:“本宮問你,她是一次給了你足量的砒霜,還是日日來送?”
“是……是日日來送。”見我走近,她瑟瑟地向後躲了躲,“因為奴婢也不懂該用多少,她便是一日送一日的來。”
我默了一默,又問她:“什麽時候來送,什麽人來送?”
“每天晌午的時候……簌淵宮外西邊的宮道上,一個宦官……奴婢也不知他叫什麽。”
見她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我不禁有些急,便又問她:“長什麽樣子?”
“個子不高……很瘦……”紅藥想要描述他的長相,想了一想卻覺描述不清,有些洩氣地補了一句,“走路時右腳有些跛。”
我點點頭,看向林晉:“明兒個晌午,你帶幾個人悄悄守着去,見着了立刻按下,搜着藥便送宮正司審。”我微笑着目光一淩,“問出來了……就直接給本宮搜蕭雨盈的住處,務必人贓俱獲,中間半點也不要耽擱,人證物證俱呈長寧宮便是。”
“諾……”林晉肅然一揖,睨了眼紅藥,又猶豫着詢問我的意思,“那她……”
“紅藥手腳不幹淨,交宮正司杖責五十。”我說着一思,又道,“扛不過就暫且記下,別打死打殘了就好。”
林晉又應了“諾”,紅藥大松口氣,猶帶淚痕地叩首謝恩。宦官押着紅藥離開,我叫來雲溪,疲乏地告訴她:“速去女醫院請醫女來到紅藥房裏候着,本宮可不想讓她給蕭雨盈陪葬。”
如是不出意外,來年的明日,便是她蕭雨盈的忌日了。失子之仇也好、罰跪之辱也罷,抑或是昔日穢亂六宮的栽贓,終是要得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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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晉帶着人守在簌淵宮外的時候,我正在長寧宮與帝太後品茗。猶是她曾經委婉點醒我的陽羨茶,在我手中按部就班地泡好,倒入小小茶盞中,雙手呈遞與她。
“你沏茶的功夫一向最好。”她品了一口笑贊道,眉目慈祥溫和。
我有三分受贊的得意亦有三分謙虛地颌了首:“在禦前的時候學過些罷了,又借着那時候有機會練,故而純熟些。”
她笑而取了玫瑰酥,放心地吃下一口,點了點頭:“今日這個做得好,不甜不淡,恰到好處。”
“帝太後大安、寧貴姬娘娘安。”林晉穩步進殿行了禮,禀道,“宮正司那邊的事了了,臣已帶人搜宮。”他擡了擡眼,“該搜的……也搜着了。”言罷,他揮了揮手,宮人托着幾件東西進了殿。
我眉眼低垂,靜靜笑着詢問帝太後的意思:“太後覺得,此事是該臣妾去走一趟,還是禀琳孝妃娘娘?”
太後微淩的目光緩緩掃過眼前呈上來的東西,仍是笑意不減:“這點小事,就不必勞琳孝妃了。你和邱尚宮一道去,傳哀家旨意,賜死。”
“諾。”我低頭,心底快意難掩。向帝太後施禮告退後,方與邱尚宮退出殿外.
往日風光無限的映瑤宮随着蕭雨盈的倒臺已門可羅雀,她也早已不住在馨儀殿,而是奉旨遷去了偏僻冷清的肅和館靜思。我猶自記得在她春風得意的那些年裏,這裏是何等的熱鬧。春時她邀衆妃賞花賞舞,無一人敢不來;冬時各宮嫔妃小聚也都來此,備着各色賀禮巴結她,以求讓她開心。就連三年前的大選之後,新晉宮嫔們在拜見皇後之後,頭一個來的也是這映瑤宮……
今次的大選,斷不會了。
步入肅和館,宮正司與明玉殿的宮人已守在各處,見我與邱尚宮進來,靜默地見了禮,司正上前道:“蕭寶林在卧房。”
我一點頭,與邱尚宮一并走進屋中,屋中亦有兩名宮人看着,蕭雨盈端坐主位,微擡眼看了一看我們,未言。
“帝太後旨意,寶林蕭氏,複從一品妃位,猶以‘瑤’字為號,着即賜死。”
邱尚宮平平淡淡地講完帝太後的意思。是複位,不是追冊,讓她以從一品瑤妃的身份死去,當真給足了蕭家面子。
随我們同來的宦官将白绫、匕首、鸩酒放在案上,瑤妃掃了一眼後冷笑蔑然,繼而向邱尚宮道:“有勞尚宮先帶旁人退下,本宮有些話想單獨對寧貴姬講。”
邱尚宮看向我詢問我的意思,見我點頭,方帶人退下了。我在放置那托盤的案幾旁的席位上落了座,微微笑道:“瑤妃娘娘有話請說。”
她卻只是認認真真地看着我,目不轉睛,我亦回視着她。她身着一襲藍底繡海棠紋絲質齊胸襦裙,猶梳着飛仙髻,姣好的面容當真比之瑤臺仙子亦不差。
“最後還是輸給了你。”她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搖一搖頭,一嘆,道:“此番是娘娘行事太急躁了。”偏頭複看向她,面上不禁浮起一縷不解:“此舉縱使勝算大,可帝太後一旦生疑要查出真相亦不是難事,娘娘入宮多年,怎會犯這樣的錯?”
她輕輕一笑,髻上海棠玉花簪的花蕊微微抖動着:“人活一世,縱使日日步步為營,也偶爾會有那麽一件事不會去多想,只想賭一把。或輸或贏,都圖個心裏痛快。”
“那娘娘也該知道,這一場賭如是輸了,便是連命也沒了。”
“那又如何?”她凝目于我,笑靥妖嬈,“那又如何?本宮是蕭家的女兒,本宮不能這樣活下去。從八品?寶林?那是家族之恥,有辱門楣。”
所以她寧可賭上一把,若成便除我,若不成,便死得風風光光。縱使是賜死後追封,宏晅看在蕭家的份上也斷不會委屈了她。
她斂了斂上襦寬大的廣袖,低眉淡淡笑問:“你愛陛下麽?”
我一怔,靜默了須臾,方坦誠一嘆:“我不知道。”
“我不愛。”她笑意愈濃地望向眼前緊閉的殿門,仿佛能透過那扇殿門看向外面,看到無盡的回憶,“從小到大,我看到每個人都寵長姐更多,父親和嫡母、甚至是我自己的母親……就為一個‘嫡’字,她占盡風光,直到我們嫁給同一個人……”她舒緩了氣息,繼續道,“嫁進太子府那年,我十六歲,長姐十七歲。我知道自己生得比她美,琴棋書畫許是比不過她,到底還有舞這一樣拿得出手,我覺得……風水輪流轉的日子到了。從入府開始,每一天、每一件事,我都在和她争。她縱是主母,可我是她的本家庶妹,她無論是看在族人的面子上還是要給他留個賢良溫婉的印象,都不會動我。”她說着,添了兩分得意看向我,“于是我贏了,贏了很多年。直到你出現,我想與你聯手來着,誰知你竟與她走得更近。”
我垂眸不答,她兀自說着:“其實你向她靠攏也無甚大礙,可你在陛下眼裏又那麽重,十幾年來我好不容易得到的風光不能讓你這樣一個奴籍的丫頭輕巧地奪走不是?”
我不覺心中一痛,言辭間恨意分明:“所以你就害了我的孩子、一次次尋罪名栽贓我,每一次都是足夠置我于死地的大罪。”
“本宮只害過你兩次,避子湯那次,和這一次。”她直了直身子,再看向我時眸中有分明的嘲笑之意,“你是不是還覺得這一場你贏得很漂亮?說到底,你也不過是旁人棋盤上的一顆棋子罷了。呵……你舊時住處那盒東西,當真是有宮女送來給本宮,本宮想借此除掉你才禀給了長姐罷了。至于那宮女是誰安排給本宮的……皇太後那天的所作所為還不夠明白麽?”
“那我的孩子呢?”我審視着她森森問道,“就算那盒東西是皇太後的安排,那我的孩子呢?”
“你的孩子?”她美目一揚,輕笑吟吟地反問我,“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孕了,本宮如何會知道?本宮只道是馨貴嫔想讓你難堪罷了。”她說着貝齒狠然一咬,“秦珏那賤|人,吃裏扒外,枉本宮扶持她那麽久!”
我暗抽了一口冷氣:“你是說皇太後?”
“秦珏進宮時,是皇太後賜她‘竫’字為號,尋趙莊聆的晦氣。”瑤妃簡短地解釋了一句,笑看着我,意味深長地笑道,“本宮有一日去給皇太後問安,正碰上沈太醫給皇太後請脈出來,他走的急,不小心跟本宮撞上,拿着的東西掉在地上,是寧貴姬你的脈案。給皇太後請脈拿着你的脈案……是不是很有意思?可惜了,當時本宮沒想到你竟是有孕了,讓人平白利用,後來想起才覺出不對。”
“晏然,你以為你很聰明麽?若沒有陛下和帝太後護着你,你早死了。”她一聲輕笑,“本宮看不到你和皇太後拼命了,當真遺憾。”
她緩緩站起身,步履端莊地走到我身旁跪坐下來,閑閑地撫弄着那三件東西:“本宮也該走了,不耽誤寧貴姬你回去複命。”她言罷,手落在那柄匕首上,擡眸隐起淩厲,“本宮倒還可以告訴寧貴姬一事……”她湊近向我,我的手警惕地按在她持着匕首的手上,才靠向她,便聽得她在我耳畔的每一個字,都森森然然地帶着無盡的冷意,“你想動搖姜家不是麽?去找順姬,她手裏有姜家的大罪一條。即便是姜家落敗之後将這條罪名說出來,也可罪加一等。”
她說罷恢複了正坐,似笑非笑地睇着我道:“若你真有本事除了皇太後和姜雁岚,勞煩知會本宮一聲。”
她的目光再次投在那三物上,白绫、匕首、鸩酒,宮中女子被賜死,多是選鸩酒的。我眉眼低垂,淡淡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