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記·晏然傳第 33 章 ~~~(30)

第 33 章 ~~~(30)

第五章~~~ (30)

“那鸩酒必定很快的。”

“但本宮聽說毒發身亡會七竅流血,死相未免太醜了。”她的視線在匕首與白绫間幾番躊躇,最後再一次定在那匕首上,“煩請貴姬離開。若吓壞了貴姬,傳到陛下那兒去,本宮只怕又多一條大罪。”

我默然站起身,穩穩地朝她一福:“臣妾告退。”

瑤妃側了側眸:“寧貴姬妹妹慢走。”

我面朝着她,恭謹地退出殿外,重新阖上殿門,轉過身向邱尚宮道:“複命之事,有勞尚宮了。本宮身體略有不适,想先回去歇息。”

邱尚宮颌首欠身:“恭送娘娘。”.

蕭雨盈死了,聽前去收屍的宦官說是割腕而死,鮮血濺出去好遠。可她是那麽注意儀态,竟沒讓血沾染衣裙半分。據說她側椅榻上,被割破的那只手垂在下面,那未幹的鮮血繞在她腕上,就像一只鮮紅的镯子,妖嬈奪目。

我想,必定比她裙上繡的海棠花更加妖嬈奪目吧.

我并不後悔除掉她,哪怕有些事情是我誤會了她,其實并不是她做的。她與我早已是死敵,有沒有那些事,她都是容不下我的,就像她說的,她難得奪來的風光,不會讓我這樣一個曾在奴籍的人輕巧地奪走。

皇太後……很多時候我都忍不住地在想她究竟為什麽如此容不下我,但這實際上并不重要,我只要知道她容不下我便足夠了。再則,晏家的覆滅之恨、我的失子之仇,終是都要記在她姜家頭上的.

傍晚時,尚儀局的司籍女官來了簌淵宮,向我福道:“娘娘,奴婢來呈今次上家人子名冊了。”

95

月門邊,一樹桃花灼灼盛開,經了風,偶有幾片花瓣落下。此景映于月光之下,一片別樣的安靜溫馨。

樹後數步便是妁華居的正殿,此時的晏然,正一頁頁翻看着手中的家人子名冊。剛沐浴罷,半幹的長發披散在肩上,有着絲絲涼意。

這一天是四月初三,第一批經過層層篩選的家人子剛剛入宮,餘下的會在未來的兩日裏陸續到達錦都。

再過不多時,就又是一派争奇鬥豔,就像這春時的百花.

隐隐聽見外面有嘈雜聲,晏然合上冊子,側耳傾聽,好像是有人在争吵,尖刻的聲音打破了寧靜。

“這是怎麽辦事的!同是上家人子憑什麽差別這樣的大!叫尚儀出來!”

呵,夠嚣張的。

晏然心裏一笑,叫婉然取來件大袖衫披上,便出了房門。

不大的小院裏站了二十多個家人子,不過只為首那一人看上去滿面不忿,餘人都是一臉怯意,瞧上去更像是來勸架的。

她在臺階之上停了腳,眸光清清地掃過衆人,清冷的語調間是作為資歷長者的威嚴:“都什麽時辰了,諸位不在自己屋中歇息,跑來這裏喧嘩。”

為首那女子毫無懼意地瞥了她一眼:“你是尚儀女官?”

一旁的宮女面色一白,想要提醒那家人子一句,一聲“姑娘”還未出口,階上那一位卻已給了答案:“是。”

“你們尚儀局怎麽做事的!給我那背陰的屋子潮氣也重!能住人麽?”那家人子言辭咄咄逼人,頤指氣使地吼着旁邊的宮人,“快給我換個屋子!若不然你們擔待不起!”

“這位姑娘。”晏然面色不悅地移步下了臺階,踱到離她三四步遠的地方,猶是言語輕緩,“莫說你們家人子住的毓秀宮,就是後宮裏的每一處宮室也都有向陽便有背陰的,住不慣奏請皇後娘娘或是主位宮嫔遷宮的也有,卻沒見過像你這般大吵大鬧的,成何體統。”

“不是我要大吵大鬧,是你們尚儀局欺人太甚!”她伸手一指不遠處的另一家人子,“鴻胪寺丞的女兒住的便是向陽的屋子,我大理寺丞的女兒安排背陰的,敢說不是刻意的安排?誰給你們的膽子!”

“尚儀局循章辦事,不用什麽人給膽子。”晏然輕挑了挑眉毛,口氣生硬,“都回去歇息吧,明日便安排給姑娘換房間。”

“你少推托,今日非換不可!”對方仍是半步不退,被晏然一瞪,略有一滞,回過神後不禁怒意更甚,“你這是什麽态度!尚儀女官又如何?等入了宮,你保不齊就要叫我一聲娘娘,現在又何必如此仗勢欺人!”

晏然知道,能通過層層篩選進宮的,要麽是家世出挑,要麽是才貌過人。總之能走到這一步的總難免心高氣傲,覺得中選已是毫無懸念。如此自恃過高的,她三年前也見過,不過就算是那會兒,她也沒忍氣吞聲。

晏然略一思忖,問那家人子說:“大理寺丞的女兒?姑娘叫陳清瀾,對不對?”

陳清瀾頗有些得意之色地揚了首:“正是。”

晏然點了點頭,添了幾分笑意,不愠不惱不急不躁地告誡道:“你們這些家人子就是這樣,總覺得到了這一步就一切無憂了,那還要殿選幹什麽?陳姑娘,你聽我一句勸,莫說是今日,即便是你真的入宮為主了,六尚女官也不是你能輕易得罪的。”她緩了一口氣,目光慢慢地從面前一張張俏臉上拂過,意料之中地看到衆人都避了一避,“別覺得自己家世好就如何了。陳姑娘你既是大理寺丞的女兒,紀思菱這個名字你該是聽過。”她踱着步子,提高了些音量,一言一語悠悠栽栽地帶着笑意,“永昭元年奉帝太後诏入宮的上家人子,初封便是從四品貴姬,她是大理寺卿的嫡女,比你強不強?這才幾年工夫,還不是死了?死在冷宮裏。”

衆女都是一瑟,連頭也不敢擡地沉默不語。晏然走到陳清瀾面前,笑意未減地凝睇着她,她很漂亮,勝過了眼前過半的家人子。晏然續道:“你要明白,宮裏的人和事,可不是你想的那麽簡單,便如今日……我不知道是誰挑唆着你來這裏找麻煩,好借我的手趕你走。”

陳清瀾一凜,驚懼交加地望着她:“尚儀你……你沒有這樣的權力!”

晏然笑看着她,好像在看一個渾不知事的小姑娘般笑意恬淡:“那個叫你來的人,只告訴你這裏住着掌家人子教習的尚儀,但沒告訴你這尚儀是宮裏的寧貴姬,是不是?”

一片死寂。

良久之後,不知是哪個反應快的先道了一聲“貴姬娘娘萬安”,衆人才稀稀拉拉地行下禮去。陳清瀾猶是遲疑了一瞬,終于也附身見禮。

晏然冷視衆人須臾,才又開了口:“行了,都免了。婉然,你帶人去給陳姑娘換個屋子。”

婉然一福,言了聲“諾”,方領了兩個宮女從月門出去。剛禮畢起身的陳清瀾面色一白,幾乎想要攔住她們。只恨自己怎麽這麽沒防心,就這麽輕而易舉地聽了同來的家人子的話,鬧到了尚儀這裏。不過好在,既是答應了換房間,好歹是沒打算讓她走。

“本宮跟各位說句明話,陛下将此事交予本宮時便曾說過,如有不守禮不懂事的,本宮可以自行打發出去。故而毓秀宮中的事,本宮禀給兩位太後那是以兩位太後為尊;但即便不禀,也不逾矩。這兩個多月,各位姑娘好好學規矩便是,若在殿選時或是入宮後鬧出什麽差錯,就不是打發出宮那麽簡單了。”

衆人忙不疊地齊聲應“諾”,又不敢再多留地再次行禮告退。心思重些的不禁擔憂起來,既然眼前這位便是宮中嫔妃,誰知她會不會為了自己的前程先将新家人子中出類拔萃的尋個錯處發落出去?

晏然心知此時必有人擔心自己擅動職權,卻無心就此作出解釋。縱使宏晅有言在先,可宮中行事皆有載可查,她動辄把人趕走,不一定要留下怎樣的口舌。目下她只求這兩個月別鬧出什麽大錯便好,若真有要發落出宮的,她必定還是要先請示帝太後的意思。

除卻教習禮儀,此番她還有個必須要見的人。從那個名字出現在她眼前時,她就驚得怔住了。

96

三月十五,各處送入宮中的上家人子皆到齊了。教習禮數不是難事,可家人子間的明争暗鬥卻委實瞧着傷神。三年前我只是尚儀,但尚有作宮正的怡然相助;今年可好,怡然随聖駕去了泰山落得清閑,我一個人在毓秀宮應付百十來號家人子。

對此,婉然只有一句話:“讓怡然姐姐請吃飯,我要那道鴿子湯,還有豌豆黃和紅小豆糕,她若願意再做一份杏仁豆腐是最好的了。”

她喜滋滋地說着,我放下名冊想了想,淡淡補了一句:“還要加一份豆沙奶卷才行。”

尚儀局有一位司籍、一位司賓和十二名女史和我一起負責教習,自兩日前立威後,後到的家人子也都聽說了那事,見了女官們都畢恭畢敬不敢再造次,哪怕是大世家的女兒。

方家送來的四人有一人已然落選,餘下三人還算安分,各有所長,宏晅大概至少也要留下一個。除此之外,那日鬧事的陳清瀾算得出挑,桓州巡撫的女兒蘇燕回性子溫婉賢淑,還有一越遼獻進來的富商之女沐雨薇,長相算是很美了,比起岳淩夏也不差多少。

次日是頭一天的禮數學習,上百人端坐在毓秀宮正殿裏卻鴉雀無聲,聽着女史告訴她們後宮品秩、稱呼規矩、如何見禮,又對各項禮數一一進行練習。這些事,我們進宮久了做得慣了便不在意,家人子中的貴女們亦習以為常,占了半數的各處小官小吏家的女兒練了兩個時辰便有些吃不消,個個面露苦色又礙着規矩不敢說,一個個氣息不穩,稽首起身時都顯得艱難不已。

尚儀局的司籍女官許氏頗為嚴厲,當初我任尚儀時年紀尚輕,很多事情一時壓不住,多虧了她在旁幫忙。此時她見後排的十幾人疲憊之下腳下愈加亂了,不禁神色愈暗,倒沒發作,只聲音沉沉地道了一句:“最後兩排的家人子,上前來給貴姬娘娘見禮。”

一排五人,共十人,俱是一副惴惴神情,走上前來怯怯地望着我,顯是希望我開句口把這禮免了。但見我始終品着茶不說話,也只好規規矩矩地依言行下禮去。

禮畢無礙,只有一人在起身時不小心踩了裙擺,腳下一個趔趄倒也沒摔着,微蹙着眉垂首站着。

我睨着她嗔笑道:“這滿臉不高興的樣子。不是本宮為難你們,這些禮數,殿選的時候半點錯不得。”

她咬一咬唇,小聲地埋怨道:“那也不必練上這麽多遍……這些個規矩,我們在家也是學過的,能出什麽岔子?”

“說得倒像本宮有意刁難。”我目光從她面上移開,淡淡瞟過面前衆人,“這些規矩,一則殿選時若有幸被問話,要向陛下、皇太後、帝太後、皇後娘娘、琳孝妃娘娘……興許還有肅悅大長公主依次見禮;二來,若選不上卻留作宮中女官,逢了人要見禮的地方多了去了。這才練了多久就嫌累了?日後出了錯被罰的時候才有你們後悔的。”

幾人都屏了息不敢言語,我朗聲道:“都歇一歇吧,一會兒直接用晚膳去,晚上也各自在房中練習就是。”言罷重新看向方才說話那人,微微笑說,“你晚膳後來本宮房裏一趟。”

她面色一白。

晚膳後我與婉然都尋了針線來繡帕子,我繡得快些,她就找着茬兒地給我搗亂,直弄得我拍案而起要和她打一架,忽聽門外有人扣了扣門,聲音怯怯地傳來:“寧貴姬娘娘……小女芷寒。”

婉然斂去笑容猶瞪了我一眼,将繡活收起,規規矩矩地去開門,向來人一福:“姑娘安。”

芷寒在門邊向她回了一福,才步入卧房向我施禮,一字一句盡顯忐忑:“寧貴姬娘娘……萬福金安。”

婉然識趣地阖上門去備茶,我向芷寒點了一點頭:“來坐。”

芷寒漆案對面落座,怕得直連頭也不敢擡,我似是無意地問她:“本宮看了尚儀局呈來的名冊,令尊姓白,你為何姓晏?”

她仍低着頭,雙手不安地絞着腰上系帶,道:“小女自幼家中落罪,本是落入奴籍的,後來得父親舊友相助脫籍,被人收養,養父姓白。”

我聞言唏噓一嘆,帶了幾許悲意問她:“倒是可憐,你養父母待你如何?”

她點點頭:“很好,視如己出。”說着卻是眼眶一紅,用手背一擦眼淚道,“小女失儀。可父母不久前皆患病亡故,求娘娘不要問了。”

我一愣,忙道:“是本宮不是了,本也不該問這些……”我遲疑良久,才試着問她,“那……姑娘又為何進宮?”

“我長姐在宮裏。”她眸子微微亮了些,抿唇道,“我能找到的親人大概只有她一個了。”

竟是為此而來。我突然發現我先前想了那樣多的話,竟都不便說出了,千言萬語都壓在了心裏,只得認認真真地凝睇着她,一字字地向她道出:“本宮本名……芷宸,前禦史大夫晏廣越嫡出長女。”

她陡然愕住,怔怔地望着我,那樣地不可置信。滞了良久,才半信半疑地喚了一聲:“長姐?”

晏芷寒,我十一年未見的庶妹。她小我兩年,晏家落罪那年才五歲,也難怪她一時認不出我,我亦是看了名冊和畫像才相信是她。

“長姐你……”她不可置信地打量我一番,又是想哭又是想笑,“你竟是……寧貴姬?”

我淺一颌首,苦苦笑道:“是。跟随陛下多年,三年前得封瓊章。”

她仍是驚訝未定,起身坐到我身旁,拉着我的衣袖問我:“那長姐還認不認我了?姐姐見過兄長和小妹麽?”

“若是不想認你這個妹妹,幹什麽叫你來?”我取出帕子給她擦着眼淚,無奈嘆道,“始終沒有兄長和芷容的音訊。我在宮裏,也實在難以得知什麽……”

她和我明顯有些生分,聽我這樣說,也不再追問,靜默地坐着不語。

婉然端了茶來呈給我們,我淺飲了一口,擡手撫上她猶挂着淚痕的臉頰道:“芷寒,你不該進宮參選。”

她一訝,看了看我:“陛下待長姐不好麽?”

“好,陛下待我很好。”我望着眼前這張與我有兩三分像的面容心中五味雜陳,“但……後宮不是你想的那樣,不是陛下待你好便可以的。等陛下回來,我求他給你找個好人家嫁了吧,去做別人的妻子,不是誰妾室中的一個。”

“我不要!”她拒絕得幹脆果斷,讓我一愣,她脆生生道,“我此番就是要來找長姐的,此生除卻與家人團聚也沒旁的所求了。”

我有些哭笑不得,溫言勸道:“你嫁出去,也是外命婦,仍能和長姐見面的。”

她認真想了一想,反問我:“長姐在宮裏過得如何?”

我肅然答說:“坦白說,事事小心、處處謹慎、步步為營。”

“那我就進宮幫長姐!”她說得斬釘截鐵,無絲毫退讓之意,“我來,就是打定了必要進宮的主意。我也猜到若是殿選前得見長姐,長姐必定會出言勸我,可芷寒當真心意已決,長姐不必再說什麽了。”

“芷寒……”我不禁苦笑,“你這是何必?長姐一個人在宮裏也過了這麽多年了,不需要你搭進來。你好好出宮嫁人去,不要蹚這個渾水。”

她低着頭沉吟良久,幽幽道:“長姐當真覺得……我出宮嫁人更好麽?”

“這是自然。”我理所當然道。

“可是,晏家那樣的罪名,我的養父母又去世了。即便陛下是九五之尊……也不能強逼着王侯将相娶我。”她眉宇間幾許凄意浮現,咬了一咬嘴唇,又道,“即便我嫁進去了,照樣是遭人瞧不起,又沒有娘家為我撐腰……只怕還不如進宮來助長姐……”

她的話倒也有幾分道理,娶嫁之事,到底講究個門當戶對。若不然,還不如進宮來,姐妹間尚有個相互扶持,确實好過宏晅一道聖旨将她許配了,在朱門中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彼時我這個在宮中的長姐,也實在說不上什麽話了。

見我沉默良久不語,她愈加不安起來,急問我:“長姐是怕我和長姐争寵麽?我不會的……我本就只是為了見長姐,旁的人和事,我都不在意……”

我回過神忙笑道:“怎麽會?長姐自不會防你這些。只是這到底是終身大事,你要考慮清楚。若是爹娘還在,大抵也不會讓你入宮的。”

“爹娘就會讓長姐入宮麽?”她反問着駁道。我一滞,确實不會。若爹娘不會讓她這個庶女入宮,我是嫡出便更加不會,他們必定是想讓我為人正妻的。

訝笑着無言以對,她又道:“這就是了,我們早已身不由己,何必去強循爹娘的意思?左不過是在兩條都不怎麽好的路裏尋一條好些的罷了。”

入宮于她而言是那條好些的路麽?她不知我曾是多麽渴望出宮嫁人,又曾為這個記恨了宏晅多久。

我凝視她很久,思索着不說話,最終也沒用再說出什麽勸言。所謂人各有志,我早就知道。縱使世家女子多願嫁人為妻,可想進宮為嫔妃的女子也從來不少。我的妹妹,她與我分開了那麽多年、歷了那麽多的事,有這樣的想法實在不足為奇。而我,也沒有資格用我的想法來強求她。

不論我有多少無奈,這些年沒能照顧她和芷容,我早已不是個稱職的長姐,又如何能要求她放棄自己的想法。

側首,見她滿目祈求地望着我,一副可憐兮兮地樣子,只盼着我點頭答應。我只好悵然一嘆:“芷寒,你我十一年未見,這十一年你與我走過的路不同,我一直在陛□邊,我更加清楚後宮是什麽。我不想強攔你,你若決意進宮,我自會替你說服陛下讓他留你,可你要知道,這條路一旦選了就沒得回頭。你接下來的日子,還有幾十年,就都要在這紅牆裏度過了。”

她神色傷感地默然,然後幽幽地問我說:“長姐,紅牆裏再可怕,可有舉目無親可怕麽?”

97

四月底,聖駕回宮。

那一日,一衆家人子正學着奉茶的規矩,過半都有明顯的心不在焉。畢竟目下回宮那人,是決定她們去留的人,也有可能是她們要終身依靠的人。

這樣的心思,不僅我不能因此斥責她們,連許司籍都選擇了視而不見。一屋子都各自走着神,卻安靜得如入無人之境。

這樣的安靜被宦官的一聲“永定帝姬到”打破時,我難免一怔。擡眼見永定帝姬乖乖地牽着乳母的手進來,不禁帶了笑。殿中的家人子都紛紛起身行禮。她們尚未得封,“家人子”秩九品之外,和皇家帝姬的身份天差地別,一時都行了稽首大禮,這倒弄得永定帝姬有些不适應,四下張望了一圈,最後将目光投向我,很是迷茫。

我笑向她招了招手:“永定來。”

她又展露了笑意,提裙向我跑來,在我面前一福朗聲道:“寧母妃大安!”

我忙拉着她坐下,吩咐婉然去備她愛喝的杏仁露,笑問她:“剛回宮不好好歇着,怎麽來毓秀宮了?”

“來找弟弟。”她歪着腦袋眨了眨眼,“寧母妃和母妃的話一樣,都要我好好歇着。”

“那你還亂跑。”我嗔怪道,“又不聽你母妃的話。”

“才不是,是父皇說我想來就可以來,看看母妃和弟弟過得怎麽樣。”永定回答的聲音清脆嘹亮,好幾位家人子都忍不住掩嘴忍笑。

合着是他慫恿的,讓永定當着衆人的面這般說出來我自有些不自在。正好婉然取了杏仁露回來,适時地堵了永定的嘴,我便向婉然道:“喝完了帶她去妁華居見元沂去。”.

午膳前一刻,衆人正準備各自散去回房用膳,鄭褚卻穩步進了殿。殿中有曾随母親入宮參過宮宴的錦都貴女,見了他連忙一福:“鄭大人。”

鄭褚便一壁應承着兩旁衆女,一壁繼續向裏走着,到我面前方一長揖:“寧貴姬娘娘安,陛下宣您去成舒殿。”

我颌了颌首,卻是看了看旁人,猶豫着問他:“那這裏……”

鄭褚笑答道:“一會兒宮正會來。”

我了然點頭,告訴婉然去帶元沂和永定來,一并去成舒殿。

毓秀宮已在後宮之外,離成舒殿算是遠的,可鄭褚既是步行而來,我也不好獨自乘步辇讓他在底下随着。便道是春時舒适,随意走走散心。

途中,我向鄭褚道:“其實大可請陛下來毓秀宮看看,縱未殿選,聖駕親自來也不是不合規矩。一衆家人子都等着呢。”

“陛下對這一屆的家人子不上心。”鄭褚擺了擺手,“娘娘知道都有什麽人在。”

三個方家的女兒,大理寺、鴻胪寺丞的女兒,還有六部各級官員的女兒。說是大選充實掖庭,實際上其間有多少權力紛争,難怪他要心煩。

“陛下上不上心也終歸是要見的,縱使兩位太後和皇後娘娘能幫着挑一挑,他也總不能一直不發話不是?”我哂道。

鄭褚苦笑起來:“這話娘娘去勸陛下吧。尚儀局已将丹青呈上去了,我瞧着陛下還沒心思看呢。名冊倒是随意翻了幾頁,也就擱下了。”他頓了一頓,問我,“娘娘和一幹家人子共處了這麽多日,有什麽出挑的可向陛下引薦麽?”

我點點頭:“自是有的。大理寺丞的女兒陳氏、桓州巡撫的女兒蘇氏、還有越遼挑進來的民女沐氏都不錯。”我想了一想,終是未同他說芷寒的事。我對此尚有猶豫,總覺得她到底還是出宮嫁人的好,可她又那般堅持,似乎是聽不進勸了。這些日子我将宮中的種種險事,譬如夏庶人、和貴嫔、愉妃和瑤妃地事都同她說了,她每次都是沉默地聽着我說,沒有半句回應,然後學禮儀規矩時仍是格外的認真,當真是不當選就不罷休的意思。

也不知宏晅翻看名冊時是否注意過她,又是怎樣的意思。

成舒殿裏無旁人,我行禮到一半便被他攔下了,他牽過我的手一笑:“辛苦。”

“哪及陛下祭祀辛苦?”我笑吟吟地對上他的眼睛。

兩個半月未見,在與他相識的十一年裏,也算長的了。

元沂伸着小手扯了扯他的衣袖,擡頭望着他:“父皇……”

他把元沂抱起來,笑着問他說:“聽你母妃的話沒有?”

元沂極認真地點頭:“聽了!母妃和乳母的話都聽!”

宏晅對此答案很是滿意,又問他:“在毓秀宮有沒有搗亂?”

元沂連連搖頭:“沒有。”

永定在旁笑着道:“父皇,毓秀宮有好多漂亮的姐姐啊……”

我不禁一笑,糾正她道:“你可不能叫姐姐,指不定哪一個日後就是你母妃。”

她倒是正好将話題扯到了家人子上,我遂向宏晅一颌首,淺笑道:“聽鄭大人說陛下還沒看那些丹青,再過十幾日就是殿選了,陛下總要看一看,各宮主位還要召合陛下意的先進來敘一敘呢。不如臣妾陪陛下一同瞧瞧?這些日子臣妾與她們共處着,也知道她們一些,可與陛下說說。”

宏晅雖不太樂意,到底還是點了頭,吩咐宦官去取丹青。

足足百餘卷丹青呈進來,宦官十幅十幅地打開仍需看一陣子。

宏晅耐着性子一幅幅看過去,我在旁解釋着,鮮有能讓他主動發問的。

終有一幅讓他停了腳。畫中的女子眉清目秀但并不算出衆,一襲專為家人子備的天藍色交領襦裙束出了她的纖腰。宏晅的目光卻全不在那畫上,他瞧了瞧右下的那個名字,側頭問我:“晏芷寒?你妹妹?”

“是。”我點點頭,“沒想到她也在家人子之列,臣妾見時也大感意外。”

他一颌首,向持畫的宦官道:“收起來,呈長寧宮。”

我一愣:“呈長寧宮幹什麽?”

他邊是往前走着看下一幅畫邊是笑道:“還能幹什麽?請母後做主給你妹妹挑個如意郎君。”

我躊躇着不知如何将芷寒那些話說給他聽,半晌,他察覺到我的安靜了,回過身問我:“怎麽了?”

“芷寒她……”我矛盾再三,一嘆,才道出,“芷寒她想進宮。”

他有些意外,又問我:“你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自是不想讓她進宮了。可又不知如何攔她,也不知是否該這樣攔她。我久在宮中,只覺得宮外無論如何都比宮中好;可她久在宮外又養父母皆亡,只想着能和我一起便比什麽都強。

我思忖了良久,終是低低道:“臣妾覺得……随她的意吧。”

宏晅一點頭,了然道:“留下當女官吧,正好也少個尚儀。留兩年就嫁出去,也不耽誤她。”

“這……”我想了想,躊躇着委婉道,“她是想……留在宮裏陪着臣妾……”

宏晅的神情陰晴不定地變了又變,然後很不自然地又問了我一次:“那你的意思呢?”

“臣妾覺得……”我感到雙頰開始逐漸發熱了,和夫君在這裏讨論是否要将妹妹納入宮中為妾的事情,實在很是別扭。

他無聲一嘆:“你既然不願意,就還是讓她嫁出去。若想時常團圓,讓她常進宮來見你也就是了,不一定要她入宮為妃。”

“是。”我抿了抿唇,無奈道,“這些話臣妾都跟她講過,可她有她自己的想法,那想法也不是不對。她是覺得,如此這般的家世,即便嫁出去了也難免被夫家看不起,彼時莫不說臣妾幫不上忙,陛下也是不便去管別家內事的。”

他長久地沉吟着拿不定主意,我一福身,悵然道:“若不然……陛下圓她這個心願好了。臣妾這個做姐姐的,這些年也沒怎麽照顧她,如今她提了這樣的要求,臣妾若再橫加阻攔,當真是說不過去了。”

更何況,即便芷寒不進宮,也終究還有別人要進宮的。旁人,多半指不準日後就是敵人,還不如本家的妹妹來得可信。

再則如她那般說,我也委實不放心她嫁入什麽世家了。

他凝睇着我,溫聲緩緩道:“既然她非要進宮,你也不反對,就選進來吧。賜個位份,朕拿她當妹妹看就是,你也就不必心裏不痛快。”

我知道這對芷寒不公平,也知道她那般地勤練禮數是為了入宮後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可我實在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再去勸他拿她當尋常妾室看了。這份私心,我放不下,只得勸自己說芷寒親口說過她不在意,得寵與否于她無礙。

斂下羽睫,我朝他淺淺一福:“謝陛下。”

沉寂片刻,他忽然問我:“你是不是還有一個妹妹?”

我點點頭:“是,還有小妹芷容,今年該是十三歲。”

他面色沉沉地挑了挑眉頭:“朕把話說在前頭,另一個可萬不許如此了。”

我窘然應了聲“諾”,低着頭向前走了兩步,要和他接着看別的丹青。他的手在我手上一扣,将我拽了回去,伸手便攬了我的腰:“朕一回來就讓朕看畫?朕連你還沒看清楚。”.

家人子殿選的日子定在五月十七日,在此之前,各宮主位皆分別召過家人子入後宮小敘。我就住在毓秀宮,自是免去了這些事。

受邀的家人子多是名門貴女,芷寒也就省了事,除了莊聆召見過她一回以外,她也沒有旁的約可赴,閑暇時便在毓秀宮的妁華居裏與我一同做些女紅或是讀書聊天打發時光.

我在殿選的前一日搬回了簌淵宮,離開毓秀宮前猶是叮囑了一衆家人子一番。她們當選與否我不關心,只希望別有人出了什麽大錯把命丢了。

剛在明玉殿中安頓下來,大長秋季靖澤便來了,躬身向我道:“皇後娘娘讓臣來知會一聲,讓娘娘今日早點歇息,昏定也不必去了,明日一道殿選去。”

殿選素來只有帝後與太後可去做主,若有協理六宮的宮嫔也可同去,比如琳孝妃;再不然,頂多是加上個長輩,如肅悅大長公主。可該是輪不着我一個貴姬說話的,季靖澤解釋道:“皇後娘娘的意思是,寧貴姬娘娘您同衆家人子處得久,知道的多些,去幫着拿拿主意,便當是……以尚儀的身份去的。”

這就說得通了。我了然向他一颌首:“本宮知道了,有勞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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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十七日一早便按品大妝,從衣飾到發髻都仔仔細細地準備周全了,半點也不敢含糊。乘了步辇,不急不躁地往毓秀宮去。

毓秀宮的正殿較往日肅穆許多,衆家人子排了六列候在殿外,三列在主道左邊,另三列在右邊。我坐在步辇之上依次從她們面前行去,看着她們依次見禮,個個都是循規蹈矩地很是謹慎,從衣着到動作皆是整齊劃一。

入殿時,帝後與兩位太後皆還未到,琳孝妃和肅悅大長公主倒是在了。二人是母女,眼下殿外又沒有外人,便坐在一起閑談着。我走上前去淺笑着一福身:“大長公主萬安、琳孝妃娘娘萬安。”

“寧貴姬。”肅悅大長公主莞爾點頭,“貴姬坐吧,不必多禮了。”

我在自己該去的席上坐下。今日的席位,是帝後居中,兩位太後分在兩側,大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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