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記·晏然傳第 40 章 ~~~(37)

第 40 章 ~~~(37)

第五章~~~ (37)

罷了,便是在錦都最好的園子裏,也沒有哪個歌舞姬敢拒絕他。

但他想了想,只覺得大約是煜都人并不識得他們姜家的人,便暫時按捺下怒意,近前一步向那侍女道:“歌就不必了,還是有勞姑娘去說一聲,淩夏姑娘本公子今晚要定了。她既是清妓,正好,我直接帶走,納入府中為妾,如何?”

侍女剛要開口,卻聽他又道:“告訴她不必裝什麽清高,你們這小小梨顏樓,只怕還得罪不起姜家。”

侍女乍然聽到“姜家”二字面色一白。當然是得罪不起,普天之下也沒幾個人得罪得起姜家。只得向他一福,盡量維持着鎮定道:“公子稍候,奴婢去禀一聲。”

片刻之後,倒是老鸨先來了。陪着笑請他坐,讓他不要着急,岳淩夏一會兒就來。他也不再計較,搖着扇子落座靜等,心說今晚又可以帶回去一傾國美人,還有一副動人的歌喉。

岳淩夏确實很快就到了,她換了一身水墨紋的齊胸襦裙,長發在背後輕輕一紮,随意灑脫。

随着她緩緩步下臺階的步子,大廳裏逐漸安靜了。

這是衆人頭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到這位當□姬,不少貴公子都暗嘆到底還是矮了姜家人一頭,自己費了多少人力財力都沒能一睹她的芳容,這位姜公子卻一句話就将人請了下來。

“公子萬福。”岳淩夏在離姜遼兩步遠的地方駐了足,款款一福。姜遼見佳人到來,便起身偶像前去,熟知佳人卻退了一步,擡起雙手,姜遼看見了她手中的東西。

那疊銀票。

“分文未少,原物奉還。”岳淩夏又一福身,溫溫柔柔地道,“妾賣藝不賣身,公子請回吧。”

沒有方才侍女給他留有的餘地,她對他直接下了逐客令。

姜遼面色一黯,面對美人還是沉住了氣,畢竟自诩清高亦或是裝清高的歌舞姬他先前也是見過的:“姑娘,本公子為你贖身,你随本公子回錦都吧。”

他說得算是很直白了,跟他回去,過門作姜家的妾室。可沒想到岳淩夏的回答更加直白:“淩夏無意嫁入高門為妾,公子請回。”

姜遼覺得顏面丢盡了。

四下依舊寂靜一片。如是平常,有哪位公子在歌舞姬面前吃了閉門羹,必定會有叫好的、起哄的、喝倒彩的,可今兒個,誰也不敢。因為眼前這位剛吃了閉門羹的公子,姓姜。

姜遼看着面前佳人沉靜的面龐,一陣惱意騰起,奪上一步便抓住了她的衣領,那只白皙柔弱的手慌忙攥住了他的手腕,他滿意地看見了她眼裏的慌張,語中溫和半分不減卻添了點威脅:“姑娘,今日你若不跟我回去,明天世上就要少一位絕世佳人了。”

“公子你……”竟是得不到便要毀之的意思。

老鸨在旁也是吓白了臉,強笑着上前勸道:“姜公子息怒……姜公子息怒……”又轉向猶被姜遼抓着的岳淩夏,好聲好氣勸道,“不如……淩夏你便随這位公子回去,你也到了嫁人的年紀,這事……也是不錯。”

“不……必……”岳淩夏杏目狠瞪姜遼,一字字從齒間擠出,“淩夏寧死不跟此等纨绔子弟,又自知得罪不起姜家,公子要殺要剮随意。”

破罐破摔?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周遭衆人都驚出了一陣低呼,又化作心裏的一句評價:好烈的性子!

姜遼的眸光一點點冷冽下去,回瞪着她一聲冷笑,又問了那老鸨一句:“這人,我買下了,行不行?”

老鸨哪敢不答應,忙不疊地道:“行行行……當然行……”

“好。”姜遼放下岳淩夏,招手叫來了随從,“臉給我劃了,随便找個地方賣了吧。”

好生狠毒!

旁邊有幾人顯了忿意,就算眼前這人不是傾國之色,也不能就這麽劃了一個姑娘的臉。

但到底是沒有人敢發作。煜都的這些所謂達官貴人,早已比不上錦都的大世家了,何況是首屈一指的姜家。

姜遼轉身離去,随從領命押住岳淩夏,将她的拼死反抗視若無物。

姜遼已走到梨顏樓門口,忽聽得身後一陣慘呼,卻決計不是岳淩夏的,而是男人的慘叫。不禁回過頭去,卻見岳淩夏一臉驚異地愕在那裏,他帶來的随從各自捂着胳膊倒了一地。

岳淩夏側前幾步的地方,一男子通身的黑衣,頭上的鬥笠遮住了他的面容,姜遼卻仍能感到對方眸中的兩道寒光直射向自己,繼而他聽到鬥笠下的蔑然冷笑:“姜家真是愈發霸道了,在錦都不夠,還要鬧到煜都來?”

“你是什麽人……”姜遼向後退了一步。候在門外的随從瞧見自家公子身形不穩,都圍上來想看個究竟。姜遼只覺那兩道寒光在自己與随從身上一蕩,沉沉的語聲複又傳來:“姜公子若想打一架,這些人大概是不夠的。”

“你……你到底是什麽人……”姜遼又問了一遍,語聲忍不住地打了顫,“你可知我姜家在大燕意味着什麽!”

“意味着什麽?”對方輕笑間蔑意更甚,“意味着欺男霸女、橫行霸道?”

“你……”姜遼氣結,又因對方方才轉瞬間撂倒了數人而不敢妄動,略一思忖,強自鎮定道,“橫行霸道又如何?好歹不瞞人身份,不像閣下,連名字也不敢報。”

那人擡了手,去支了支鬥笠,好像是看了看姜遼,但鬥笠的陰影仍使姜遼看不到他的長相:“在下,晏宇淩。”

這個名字反倒讓姜遼一震。

“燕東第一俠!”人群中立刻有了呼聲,“久仰大名啊晏公子!”

大燕各處游俠不少,東西南北四方皆有人頂着“第一俠”的稱號,但其他三位,旁人都直呼一聲大俠,唯獨晏宇淩例外。與他行俠仗義的名聲同時傳遍江湖的還有他晏家嫡長子的身份,故而時至今日,大家都是稱他為“燕東第一俠,晏公子”。

“晏公子!收拾了這姓姜的,便算是為民除害了!”

“晏公子你盡管動手!然後到映陽去,那不是他姜家能撒野的地方!”

起哄聲一陣高過一陣,在場衆人無不慶幸自己今日來得太是時候,姜家人撞上了燕東第一俠晏宇淩,劍拔弩張的眼見着就要開打,簡直是千百年難遇的好戲。

大廳中背景再大些的人知道更多的底細,便選擇了沉默,一言不發地看着眼前的二人。所謂底細,實則也是當年震驚一時的事情。八年前,禦史大夫晏廣越賜死,晏家抄家,男子充軍、女眷沒入奴籍。罪名是謀逆,這在當時的朝野民間都引起了好大的紛争,不少人心裏存了疑——這位晏大人,橫豎不像是會謀逆的人啊!

再後來,這事情越傳越厲害,不知哪裏先出的風聲,說這實是世家之争,是姜家害了晏家。

眼前麽,姜遼是姜氏一族族長、左相姜麒之子,這晏宇淩便是晏廣越的嫡長子。至于他在充軍後為何搖身一變成了燕東第一俠衆人不得而知,但知他與姜家有滅門之仇便足矣了。

周遭起哄起得厲害,這位晏公子倒是沒什麽動作,靜默了須臾,卻是轉向了身後不遠處尚未回過神的岳淩夏,揭起鬥笠看了看她,微微一笑:“姑娘受驚了,請回房歇息。”

鬥笠下的面容呈現在岳淩夏眼前之時,她只覺得一瞬間周遭都顯得黯淡無光了。那張臉俊逸和儒雅并存着,朝着她和煦而笑,就像是一個才高八鬥的文雅公子,而不是行走江湖的俠士。可細看下去,那張臉上又分明多了幾許淩厲和冷意,看得久了,就會讓人周身發冷。

岳淩夏滞在了那裏,旁人可沒來得及理會她的反應,只聽見晏宇淩方才那句話,分明是要收拾姜遼、怕岳淩夏受驚讓她先避開的意思。一時起哄聲再次掀起,有人財大氣粗地喊了起來:“老鸨,不要攔他,砸壞了你的樓,本公子照單賠!”

另一邊也響起了不甘示弱的聲音:“老鸨,這一千兩的銀票你先拿去!打完了再要賠多少着人來我府上取就是!”

這二人一壁給晏宇淩撐着腰,一壁在說話時小心翼翼地隐去了自己的姓名,大抵是怕姜家找麻煩。

晏宇淩看岳淩夏沒反應,一個響指彈在她額頭上,溫和地笑道:“男人打架,女孩子看不得,回房去。”

岳淩夏這才拉回神思,揉了一揉額頭,朝他一福道:“晏公子,梨顏樓開到今日不容易,但求公子放過梨顏樓。再者……姜家的勢力,也實不是公子能惹的。淩夏區區一個青樓歌姬,不值得公子惹上如此麻煩。”

“有你沒你,我都勢必要與姜家算一筆賬。”岳淩夏就聽面前的聲音驟然一冷,再擡眸望去,見晏宇淩已轉過了身,長劍出鞘,直指姜遼。

“晏公子……”岳淩夏剛要再勸,卻見晏宇淩身形敏捷地一閃,劍已刺了出去。

姜遼打從出生時,姜家就已盛極,自小養尊處優哪見過這些。一時連躲避都想不起來,呆立在那兒俨然是和等死無二。

“铛。”

一聲劍與劍的碰撞聲,衆人都沒來得及看清是哪又冒出來了個人,總之是把晏宇淩的劍攔了下來。

那人一笑:“晏公子好快的身手。”

“沒快過閣下啊。”晏宇淩也語聲帶笑,“閣下何人?”

“姓霍,單名一個寧字。”

一陣冷氣倒吸的聲音。

晏宇淩斂去笑意:“骠騎将軍?”

“姜家人,晏公子你動不得。”霍寧說着走近晏宇淩,在他耳邊低語了一句什麽,晏宇淩登時面色一陣:“在哪兒?”

衆人都巴巴地好奇他們在說什麽,霍寧卻只是淡泊道:“公子行事魯莽,恕在下不能再說。”

言罷轉身拍了拍仍在發愣的姜遼的肩膀:“姜公子快走吧,若再惹事,左相大人問起來,公子也未必有好果子吃。”

沒人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前一刻還殺氣洶洶的燕東第一俠聽了骠騎将軍一句話便收了手,輕易地放過了姜遼。衆人在沒看成好戲的失望之餘,開始了各式各樣的猜測,但思來想去又推翻了各式各樣的猜測。

總之後話是那晚岳淩夏邀了晏宇淩回房,留下一大廳的公子一聲長嘆:晏公子豔福不淺啊!如今才名不敵俠名值錢了啊!還趕什麽考啊趕緊學武去吧!我為什麽不是游俠啊!

在岳淩夏房裏的晏宇淩,卻完全沒心思去觀賞面前這位絕世美人,他滿腦子都是剛才骠騎将軍那句話。

“公子是不是還有個嫡妹?今年十七歲?你若得罪了姜家,她麻煩就大了。”

阿宸!

他尋遍了錦都、煜都,尋遍了大半個大燕也沒能找到的妹妹,就已這樣的方式又出現了。縱使不知霍寧的話是真是假,他終究不敢冒這個險賠上妹妹的性命去殺姜遼。

“公子可是遇上了什麽難事?”岳淩夏柔聲問他。青樓的歌舞姬多善于察言觀色,岳淩夏也不例外,她當然看得出晏宇淩前後的變化。

“沒事。”晏宇淩搖了搖頭,起身要走,“姑娘早些休息,不打擾了。”

她這樣的名妓留他在房裏,他居然如此淡定地就要離開。岳淩夏有些意外,怔了一怔,又道:“聽說公子是游俠,想來在煜都也沒有固定的住處。眼下天色已晚,公子不如留下歇息?”

她一邊說着,一邊從身後摟住了他,臉頰靠在他後背上,緩緩言道:“公子救了淩夏一命,淩夏便跟了公子了。”

她分明感到了晏宇淩的後背一緊。

“姑娘。”他轉過身看着她,向後退了一步,神色平靜如常,“我是個游俠,救你不是要你以身相許。姑娘早些歇息,我先走了。”

岳淩夏覺得無比詫異。自她兩年前第一支曲子唱出口,多少人慕名而來、多少人要為她贖身、多少人想帶她走,她一個個的都拒絕了。如今是她主動,面前這位卻偏偏能毫不為所動,半點餘地都沒給她留。

确實是半點餘地都沒給她留,晏宇淩說完那句話後,便躍窗走了。留給她一個黑色的背影,很快與夜色融成一片,再看不到了.

【再見】

游俠行蹤不定,岳淩夏心裏知道,這一別大概就不會再見了。縱有幾分惆悵,可日子該如何還得如何。她是青樓歌姬,她的專長就該是逢場作戲,而非用情至深。

她仍舊可以一曲驚煜都,仍舊可以與文人墨客吟詩作對,說盡事件風流。

可在夜半無人的時候,她總會想到有那麽一個驚心動魄的晚上,她險些被人毀去容貌,是那一襲黑衣救了她,然後在她以身相許的時候,棄她而去。

燕東第一俠晏宇淩,她已經注定忘不掉這個名字。

并且在她心裏,尚有那麽一絲期許在隐隐滋生着。他叫宇淩,她叫淩夏,她想,他們也算是有緣的吧。

既然有緣,大約還會再見吧。

就是這麽一點點的期許,在她心裏愈演愈烈,直到她做了那個傳出去能轟動大半個煜都的決定。

為自己贖身,去找他。

她覺得自己瘋了。

不過,就這樣瘋下去吧。所謂人生苦短,及時行樂。

當紅妓院有當紅妓院的好處,她贖身時沒有任何人阻攔她,老鸨慷慨地放她走了。當然,也告訴她若想回來随時都可。

她并不知道去哪裏找他。但,既是“燕東第一俠”,那麽他該是在燕東吧。庖歌、璒丹、益壘、鑄殷,好長的路。

所幸她不缺錢,哪怕是在花了泰半積蓄為自己贖身之後她仍舊不缺錢,一路上衣食無憂,辛苦也就辛苦些吧。她走過了一城又一城、一州又一州,日日想念那人之餘,她也看到了很多先前不曾看過的風景,聽說了許多先前不曾聽過的故事。

每看到一處風景、聽說一個故事,她都仔仔細細地記在腦子裏,只想着有朝一日可以說給他聽。

有時她也會覺得自己的想法太幼稚,他是燕東第一俠啊,他聽說的見過的,必定比她多。

管他聽沒聽過、見沒見過,總之她要講給他聽,若他聽過,就再換一件講給他聽。她這樣想着。

每到一城或一座村子,她都會四下尋問“請問您見過燕東第一俠晏宇淩嗎?”

有人搖頭告訴她沒有,也有人向她投來奇怪的目光,可她還是一個個地問了下去,不管別人怎麽看她。

直到有個開茶莊的老伯對她說:“見過,前些日子剛從這兒走,幫我要回了別人欠的茶錢,還買了不少茶葉。”老伯樂呵呵地答道,岳淩夏一陣興奮,又問:“那您知道他去哪兒了麽?”

老伯卻搖了頭:“不知道,游俠的行蹤,誰能知道?”看了看她,奇怪地問道,“姑娘你打聽他幹什麽?你是他什麽人?”

她是他什麽人?她一怔,也對,這大概就是旁人看她奇怪的原因。她一個女子,天天四處打聽一個游俠的下落,實在莫名其妙。

于是她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竟然很自然地脫口道出:“我是他的未婚妻。”

“未婚妻?”老伯一詫,不相信地看着她,“倒沒聽他說起過。”

“兒時定下的親事,後來他家裏落罪也就作罷了,但我這輩子只嫁給他一個人。”她迅速将僅知的關于他的事情拼成了一個完整的故事。老伯恍悟着點了點頭:“原來如此。姑娘,你去璒丹的栗合等他吧,很多游俠冬至時會在那裏聚上一次,他大約也會去。”

于是她便啓程往璒丹去了,一路跋山涉水,沿途仍在不斷地打聽下去,她不想錯過任何一個與他重逢的機會。不同的是,她每次打聽時都會主動告訴對方,她是他的未婚妻。

這麽做太傻了,她不知道江湖險惡,也沒有想過晏宇淩在行俠仗義的同時必定會得罪人,直到一柄發着寒光的鋼刀夾在她脖子上。

“晏宇淩的未婚妻?正好,殺了你給我大哥抵命。”不知對方是什麽來頭,總之兇神惡煞地不懷好意,“倒是一張俏臉,不如先讓哥幾個享受享受。”

她瞬間窒息,覺得自己錯大發了。

可不知為什麽,她就是不願否認自己是晏宇淩的未婚妻這回事,寧可做刀下冤魂。要是他們非禮她,她就咬舌自盡。她想得很是明白。

老天不願意讓她早死。就如上次半道殺出了個晏宇淩一樣,這回也是在最後關頭殺出了好幾個人,三兩下撂倒了圖謀不軌的幾人,然後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一番,滿是疑問:“晏宇淩的未婚妻?”

她點點頭:“是……”

那人便笑了:“別怕,他是我們的結拜兄弟,托我們來接你。”

岳淩夏頓覺錯愕:“他知道我?”

她想問的是“他怎麽會知道我這個未婚妻的存在?這是我編的啊!”幾人聽了卻只能理解成“他怎麽知道我在找他?”

于是其中一人就笑答:“你一路打聽過來,他想不知道都難。走吧,到了栗合,你自能見到他。”

她滿心歡喜地跟着他們上了路。路上得知這三人是燕北第一俠楊臨、燕南第一俠尹捷、燕西第一俠秦軒啓,不禁感慨這一趟真是走得太刺激,見遍了如今江湖上叱咤風雲的人物。

到了璒丹栗合,她終于在一家客棧裏如願以償地見到了他。他很是客氣地向三人道了謝,待得房中只有他二人時,神色複雜地問她:“你是我……未婚妻?”

“我……”她一噎,一下子紅了臉,看着他滿腹疑團的神情,知他大概已不記得自己了,一邊沉吟着如何解釋,一邊不住地嗫嚅着,“晏公子我只是……”

說不清的忐忑。

“岳姑娘。”他忽然開口這樣稱呼了她,讓她一陣驚喜,只因為他還記得自己,可他的先下一句話卻是,“我不知道姑娘為何如此,但我想我當日已把話說得很清楚,我救姑娘不是圖什麽報償,更不需要姑娘以身相許。”

她心裏陡然一冷,緊随而來的便是不甘心:“可是……晏公子。”她狠一咬唇,低聲道,“淩夏已為自己贖身了,一路追随來此,公子若不要我,我便無處可去了。”

“姑娘……”晏宇淩頗感意外地長舒了一口氣,“你我不是一路人。”

她想,大概是因為她的家世吧。縱使他是個游俠,與她相比,他的日子颠沛流離,他也未必願意娶一個青樓歌姬為妻。

她在心裏尋找着理由,俄而緩緩道:“公子,淩夏雖然自小在青樓長大,但淩夏的身子……是清白的。”

他一愕,知她誤會了。他也瞧出眼前這位豔名遠播的煜都歌姬說出這樣的話來是多麽地放低了姿态,縱說不上憐香惜玉,但也有幾分不忍,微微一嘆,解釋道:“姑娘誤會了,我們江湖上的人沒那麽多繁文缛節。但姑娘……游俠的日子不是姑娘能承受的,姑娘還是好好回煜都去,嫁個值得姑娘托付終身的人。”

“那公子呢!”她不依不饒地問他,“淩夏一路打聽着公子的事而來,知道公子是前禦史大夫的獨子。公子說我受不得游俠的日子,別的姑娘就受得了嗎?如若都受不了,公子難不成要終身不娶斷了晏家一脈?”

晏宇淩聽得明白,她心底的那份自卑自己消不去,她必定還覺得是他嫌棄她出身青樓。沉默地睇視她良久,她也始終不肯服輸地與他對視着,他終是長長一嘆:“姑娘,我不僅是晏家獨子,還是晏家嫡長子。我的三個妹妹皆去向不明、生死未蔔,我要找她們。在找到她們之前,實在無心成家。”

他句句誠懇,覺得解釋得到位了。可他的這份心思,沒有經歷過此等事的人是做不到将心比心的。便如岳淩夏,她不能理解已然分離十年的兄妹為何還能有如此的情分;又或者是她的經歷所致,她只覺得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便該順水推舟。那麽,晏宇淩的理由,就只是個理由。

她覺得荒唐,荒唐得讓她生了一聲冷笑:“那公子若是一輩子找不到她們呢?就一輩子不娶?”

“是。”晏宇淩答得篤定,“但凡我還有一口氣在,必須找到她們。”

“容不得別人幫你找嗎?”她又問一句,口氣近乎乞求。她也不知自己為何會這樣放□段,待回過神來時這話早已出了口。她好像只是極度渴望他接受自己,其他一切面子、名譽都不重要。

“是,容不得。”他半句也不松口,“我不能拖累旁人。”

“我心甘情願,何談拖累?”

“姑娘……”晏宇淩被她步步緊逼得沒轍,無奈地一聲啞笑,“我不知道今後會遇到什麽。實不相瞞,那日未殺姜遼,是因為骠騎将軍告訴我,我若殺了他,我的妹妹便會有大麻煩。我不知道她在哪,也許是姜家手裏、也許是其他大世家手裏,但我要找她,注定危險難免。姑娘,你才名豔名遍及煜都乃至整個大燕,何苦讨這個苦頭吃?”

一個窮追不舍,一個一躲再躲。他們的對話,注定無法愉快地結束。

“所以……如果找不到她們,公子您當真終身不會成家了麽?”

“是。”

“恕我冒昧,那若是她們死了呢?”

“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呵……好個負責的兄長,您的妹妹們,真是好福氣。”

“嗯……”晏宇淩不做置評,取出一把刀遞給她,“帶着路上防身吧。”.

【不再見】

岳淩夏沒想到這一番的苦尋,會是以這樣的方式告終。她回到了煜都、回到了梨顏樓,繼續做她的當□姬。

哪怕她已是自由身,她也懶得離開梨顏樓一步。所謂心如死灰。

她仍以驚世的歌喉取悅着客人們,享受着衆人的贊賞。但那張臉,她還是忘不掉。

一個想法在她心底不斷成型,又被她一次次壓制:也許她可以幫晏宇淩找到他的妹妹們,然後待她們去見他;如若她們的處境不允許她們去見他,那她也許可以殺了她們,帶她們的屍體去見他。

就像他說的,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然後她很快意識到,她竭力壓制着這番想法竟然并非因為她怕自己的雙手沾血,而是僅僅因為她知道這個想法不切實際。

他是燕東第一俠都沒能找到她們,她更加做不到。

但……不知該說“天不遂人願”還是“天遂人願”。那個人的出現,于她而言是意外之喜。

蕭家嫡長子蕭郅的出現,與她而言是一份天賜的厚禮。

他說:“聽聞姑娘在打聽燕東第一俠的妹妹的事,在下知道他的嫡妹在何處,姑娘可有興趣?”

岳淩夏驚喜極了,茫茫人海,她從未想過她真的能找到他的妹妹。

“她在宮裏,是當今天子的貴姬。”蕭郅毫無隐瞞地告訴她這句話,端詳着她的震驚和頹然,露出了遲疑的神色,“姑娘……”

她看向他,他猶豫着說:“姑娘你……不恨他的妹妹麽?”

她一怔:“為何?”

他理所當然地道:“若不是因他妹妹,姑娘興許已是他的妻子。”

這與她先前那個想法不謀而合。若她不能帶她們去見他,就殺了她們去見他,因為他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兩種想法在她心裏不停地撞擊着,又被她一次次壓制,蕭郅卻風輕雲淡地繼續說着:“他那個妹妹,根本不值得他如此。普天之下誰不知道他晏家是被先帝下旨抄的家?她倒好,做了陛下的貴姬,也不想想她父母在天之靈如何能安。”

他輕搖着頭不屑地嗤聲一笑:“也虧得他這個威名遠揚的燕東第一俠如此不明事,為了這麽個不懂事的妹妹,放着姑娘這樣的好妻子不要。”

“那女人啊……在宮裏狐媚惑主的本事學得好,早忘了這個哥哥。若不然,她得寵至此,晏宇淩何苦這麽多年漂泊在外?”

蕭郅邊是說着,邊是小心翼翼地觀察着她的神色,恰到好處地一點點激起她心底的不甘、嫉妒與怨恨:“姑娘你是癡心錯付,你廢了再多周章,也敵不過他們骨肉親情……不過聽說晏宇淩在找她是不是,呵,這麽個人,搞不好到時候要為了自己的前程除掉這個當游俠的哥哥。”

她知道,游俠行俠仗義劫富濟貧,自然少不得得罪人,包括官府,包括宗親,想殺游俠而後快的人從來都不在少數。他的妹妹……

岳淩夏心中一陣恐怖的惡寒。他在苦心找她,她卻已不是當年的晏家嫡長女了,她不配。

她不配。這三個字在岳淩夏心中反反複複。

既然分明不配,那她憑什麽?

淡看着她眉目間的激憤,蕭郅一縷詭笑沁出。

他成功在岳淩夏的心底種下了仇恨。

此後的一個月,蕭郅時常造訪梨顏樓,出手闊綽不凡,但只點岳淩夏。人們常常聽到一縷清婉的歌聲從岳淩夏房中傳出,但最多兩曲,便化為安靜。

人們想着,她的歌雖好,但實際上琴棋書畫也是頗為精通的,二人相談甚歡無心聽曲也不足為奇。

“相談”确是“甚歡”,卻無人猜得到他們在談什麽。

他們談的,只有兩個人:燕東第一俠晏宇淩、宮中的寧貴姬——晏然。

蕭郅一點點告訴她晏然的事情,讓她知道那是一個何其惡毒而虛僞的女人,言語措辭間,時常似不經意地感慨一句晏宇淩如此實在不值,又或是誇贊岳淩夏比晏然要強得多了。對此,岳淩夏表達出來的是微笑淡淡,心底卻是一陣又一陣的怨恨如海浪掀起。

有一天,蕭郅告訴岳淩夏,他有一事相求。他要她幫他尋一個才貌雙全的女子,必須是清妓,他說是要獻入宮中,為天子宮嫔。

岳淩夏不解:“公子的兩個妹妹不都在宮裏,為何還要進獻嫔妃?”

蕭郅輕搖折扇無奈而笑:“你有所不知,皇後娘娘這麽多年來雖和陛下相敬如賓,但從來也不得寵;瑤妃娘娘麽……”他一嘆,“前些日子也失寵了。”

岳淩夏不禁好奇:“哎?公子不是說瑤妃娘娘多年來長寵不衰麽?”語出即後悔,她歷時噤聲,沉靜地望着他不再語。

“還不是那個寧貴姬!”他頓生惱意,折扇摔在桌上一聲悶響,“她自己保不住孩子,怪到瑤妃娘娘身上,陛下還偏生什麽都聽她的。”

他懊惱不已,她卻倏然冷靜,沉吟了片刻,問他:“所以,公子您進獻宮嫔入宮,是為了鬥倒寧貴姬?”

蕭郅啞聲一笑:“哪敢奢求那個?但求有個人能與她抗衡便罷了,否則我蕭家越發沒有立足之地。”

蕭郅低頭坐着,沒見到岳淩夏的眸光一亮,只聽她清清冷冷地問她:“那若是有人能要她的命呢?”

蕭郅擡起頭,眼中是無盡的茫然和疑惑:“那自然好,可是……姑娘認識誰這麽有本事?”

“我。”岳淩夏絕然道。直迎上他目中的不信任,森森一笑,續道,“公子您知我善琴棋書畫,但容淩夏坦白說一句,自小到大,我最拿手的從不是這些。”

蕭郅眸中的疑惑不由更深,岳淩夏語中一頓,方說:“是取悅男人。”

這當然是她最拿手的。琴棋書畫固然重要,但既是青樓女子,若是不懂如何哄人開心,何能成名?

她還是名滿煜都。

“陛下若是信得過我,便讓我去吧。”她聲音中的恨意分明,“寧貴姬不死,便是我死。”

正合了蕭郅的意。

夏末秋初,蕭家嫡長子蕭郅入宮面聖,進獻煜都歌姬岳氏入宮,帝喜,遂封良使,秩正九品。

很快,她就見到了寧貴姬晏氏。

頭次見面是在她得封的當日,六宮都備了禮送來以示慶賀,包括這位寧貴姬。她好像并沒有什麽架子,也不在意自己一個貴姬親自向這個新良使道賀是否有失顏面,帶着宮人攜禮便來了。

“良使小主,簌淵宮的寧貴姬娘娘來了。”

聽到宮娥的這句禀報,她一瞬間有些緊張。寧貴姬移步進來之時,她很容易地就從寧貴姬的神情中尋到了震驚。

震驚于她的容貌。

她便立刻不再緊張了,帶着三分的傲氣行上前去,施施然一福:“臣妾岳氏淩夏拜見寧貴姬娘娘,寧貴姬娘娘萬福金安。”

寧貴姬伸手一扶她,和顏悅色:“恭喜良使晉封。”

岳淩夏淡視着她,她敏感地覺出,自己全然沒必要怕她了,在自己面前,她是自卑的。自卑的女人從來不贏不了。

她很快就得了寵,且很快就寵冠六宮,一舉蓋過了當年的瑤妃、如今的蕭修容的風頭,也蓋過了寧貴姬。雖然只是個寶林,仍屬散號,卻絲毫不影響她的風光。

即便是站在寧貴姬身邊時,她也能分明地感覺到寧貴姬的失意,她很享受這樣的感覺。

除此之外,她最享受的就是皇帝對她的好,那是無盡的寵愛。有時候,她也會凄然感嘆,這般的好,到底不是那個人給她的。可這個想法總能被她很好地控制住,她知道她現在是宮嫔,寵冠六宮的宮嫔。

她傾其所能地抓着皇帝的心,讓他看到她的美、她的好、她的溫柔、她的聰明,她不想讓寧貴姬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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