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38)
麽快的死去,她要借皇帝的手先讓她感受到痛苦。
就像當時晏宇淩讓她感受到得痛苦。
她赫然發現,她對晏宇淩……也是有恨的。
岳淩夏頭一回在皇帝跟前碰到寧貴姬是在成舒殿裏,彼時她剛為皇帝沏好一盞茶,寧貴姬便來了。寧貴姬也品了那茶,在皇帝道出是出自她之手時,她輕而易舉地捕捉到了寧貴姬的失神。
于是,她便刻意做出了大方的樣子,友好地說要去寧貴姬宮中拜會、讨教茶藝。
不過,皇帝攔住了她,讓她先告退。
她很知趣,沒有半分不講理的撒嬌或是抱怨,清清淡淡地施禮告退。
她知道這樣顯得賢惠大度。
當然,她本不是奔着當賢妃的目的來的,自始至終,她想的只有一件事:要了寧貴姬的命,讓她受盡痛苦然後要了她的命。
于是在她去簌淵宮拜見時,她第一次出了手。她先行打聽好了皇帝什麽時候會去簌淵宮,然後在皇帝到前向寧貴姬告退,離開簌淵宮。她知道随居的良美人所住的地方離簌淵宮的宮門最近,随便尋了個由頭傳了出去,便與她起了争執。
她是客,良美人是随居宮嫔,争吵起來寧貴姬就必須出面。
她早就旁敲側擊地讓皇帝知道了寧貴姬不喜歡她,不多時,便見那玄色身影出現在了宮門邊,卻不入內,靜靜看着。
她也裝沒看見,擡了擡眼皮,口喚了一聲“娘娘”,便又低眉不言。她這般的神色,寧貴姬自是當她有什麽話要說,疑惑着移步過去,她帶着快意低低問寧貴姬:“娘娘知道麽?有時讓一個男人讨厭你,并不需要你真的去犯什麽錯,只要讓他認為你犯了錯,就足夠了。”
她欣賞着寧貴姬的詫異和不解,幽幽續言:“娘娘您說,如若陛下知道您因為嫉妒我得寵而傷了我,會如何?”
寧貴姬聞言悚然一驚,知她絕無好意,抽手便要避開。便是她寧貴姬手中一動的同時,她一聲驚呼倒了下去,摔向了旁邊的假山。
旁人看了,只會覺得是寧貴姬推了她,比如皇帝。
她的額角受了傷,用帕子捂着仍隐隐作痛。她表情痛苦,心中卻覺無比暢快,掩飾着得逞的笑看着皇帝對寧貴姬發火。
可惜了,皇帝很快就吩咐人送她回宮,傳太醫。
但她低估了寧貴姬在皇帝心中的地位,除卻當面的幾句責怪,寧貴姬居然連位份也沒有降。
不過,失寵了。
宮人們都私下議論着:“陛下竟然這麽久沒去過明玉殿,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岳淩夏很快位晉婉華,位列八十一禦女,更加春風得意了。
可是晉封的當日,帝太後就傳召了她。她匆匆趕去長寧宮,被帝太後身邊的邱尚宮攔下:“帝太後旨意,娘子先不必進去,在這兒跪着就是了。”
她不敢硬碰硬,只好依言跪下。
接着,帝太後傳了六宮妃嫔。
就如寧貴姬失寵一樣,這同樣是難得一見的事。每個人從她身邊經過時,都是或輕蔑或譏諷的一聲冷笑,總之,充滿了敵意。
不久,寧貴姬到了,和順姬一起。二人經過她身畔時,停也沒有停半步,就移步進了殿。
她很快聽到殿裏傳來的聲音,帝太後指責她惑主獨寵,又說起了寧貴姬失寵的事。
“天寒了,長跪實在傷身,岳婉華進宮不久,不懂事也是有的,求太後寬恕。”
這是自寧貴姬口中說出的話。
“太後,臣妾等入宮久了,自然知曉六宮相處之道。可婉華剛入宮不足月餘,自然難免思慮不周……”
這也是寧貴姬的話。
結果很是簡單,帝太後盛怒之下,把寧貴姬也趕了出來,一并跪着。
岳淩夏不由得腹诽寧貴姬這是矯枉過正,想裝賢惠卻裝過了頭,反惹得帝太後不快。
可寧貴姬卻淡笑着說:“自本宮跪在這裏的那一刻起,在陛下心裏,婉華妹妹你就已經輸了。”
皇帝到時,在她二人身邊說出的第一句話是:“送婉華回去。”
任她膝蓋如何地酸痛,也難掩面上那一縷得意的笑。皇帝還是在乎她多。
走出不遠,她聽到皇帝對寧貴姬說:“你添什麽亂?”
那厭惡的口吻,卻讓她覺出了一絲不對。那話中分明有不忍。
她立刻回頭看去,正看到寧貴姬随着皇帝進殿。
寧貴姬翻盤了。
回到疏珊閣,她顧不得膝蓋上的傷,一次又一次地讓宮人去打聽成舒殿召了誰。
沒有召誰,皇帝留了寧貴姬。
那因為前陣子的得意而逐漸淡去的嫉妒,随着寧貴姬的複寵再次燃燒起來。她所愛的人因為這個妹妹不要她、她所嫁的人又在她同樣受了苦的時候去關心那個人,對她不聞不問。
寧貴姬到底憑什麽?她好在哪兒?不如自己漂亮、不如自己有才,卻偏偏每個對自己重要的男人都更在乎她。
她幾乎要被這樣的想法逼瘋了,恨不能一刀取了那女人的性命。她甚至已經備好了毒藥,斷腸草的毒汁,她想她早晚會要了寧貴姬的命。
可她竟在這樣的時候,有了身孕。
無論她多想要寧貴姬的命,都要先生下這個孩子,因為她向蕭家承諾過,若能有子,便交給蕭家,做蕭家的助力。
岳淩夏再一次占盡了風光。她甚至有資格在皇後和蕭修容間做出挑選,決定将孩子給這兩姐妹中的哪一個。
每個人都在向她示好。她成了才人,還有個很好聽的封號——“瑩”。
她淡看着這一切,盤算着今後的日子。無論是将孩子交給皇後還是蕭修容,她都可以借着這個生母的身份上位,坐到一宮主位,甚至是九嫔、四妃……
總有一天,她可以有本事殺了寧貴姬,然後呢……大概是想個法子讓晏宇淩知道吧,讓他知道不娶她是怎樣的大錯。
蕭家又布了局,弄死了已被廢黜的紀庶人,接着……鬧起了鬼來。宮裏一時人心惶惶,縱使是子虛烏有的事情,還是讓蕭修容複了位份。因為在這事中,蕭修容實在表現得很是賢惠,當然,也少不了岳淩夏的配合。
紀庶人按着貴嫔禮葬了,這事卻遠遠沒完。已經鬧到了這麽大,也就不怕再大一些,譬如借此除掉寧貴姬。
瑤妃找了高僧高道,讓他們委婉道出和貴嫔的冤魂是沖着寧貴姬來的,但因岳淩夏腹中之子是寧貴嫔從前失去的孩子投胎,故而尋仇尋到了他身上。
換言之,寧貴姬不死,皇子難安。
當時她不在場,悠悠然地在自己宮中安着胎,猜測事情已經進行到了哪一步。素來皇裔為重,寧貴姬逃不過的。
結果頗令她意外,寧貴姬竟是……毫發無損。她全然不知出了什麽變數,問皇後和瑤妃,竟也問不出任何東西來。
不僅如此,皇帝待寧貴姬的态度,居然還愈發地好了。
冬至大傩,她沒想到自己會遇到那樣的險。擡轎的宦官腳下不穩讓她摔了,當即動了胎氣。那樣劇烈的疼痛,在腹中一陣又一陣着侵襲着,所謂的“如刀絞”,大概也不過如此吧。
痛得讓人害怕,好像再多疼一分就會一命嗚呼。
她覺得眼前無盡的黑暗與明亮交疊,這錯綜地交疊中,她看到了他,晏宇淩。
“公子……”她無聲地喊着,那張臉在她面前那麽清晰,以半是命令的口氣微微笑着對她說:“男人打架,女孩子看不得,回房去。”
梨顏樓……怎麽感覺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手忙腳亂的宮人們無比驚詫地發現,她在這樣的劇痛中,竟然露出了一縷笑意。
因為她面前的那個人對她笑着。
只在一瞬間,那溫和的笑意化作了一聲長嘆,他說:“姑娘,我不僅是晏家獨子,還是晏家嫡長子。我的三個妹妹皆去向不明、生死未蔔,我要找她們。在找到她們之前,實在無心成家。”
她就陡然失去了全部力氣。
她的孩子沒了,她不知是輕松還是失落,卻意外地沒有痛苦。她似乎感覺不到痛苦了,她的眼前,仍是那張臉。
恍惚間,她聽到宮正女官說,所有的人證物證都已扣下待查了,她登時明白了這些都是出自誰之手。
寧貴姬。
然後,瑤妃被禁足了,再然後……被廢了。
寧貴姬備了禮來探望她,一如她剛入宮時見到的那個看似尋常的寵妃。可小産後在榻上休養的她,卻形容枯槁,聲嘶力竭地朝寧貴姬吼着:“你害了我的孩子!你害了瑤妃娘娘!”
相較她的瘋狂失态,寧貴姬卻是儀态端莊,微笑着告訴她一切真相,一切都是瑤妃做的,因為瑤妃以為她的孩子會給皇後。
她霎覺無助。入宮之後,她最信任的兩個人,一是皇後,一是瑤妃。最後,她卻因為她們間的鬥争失了孩子。
但其實,這并不重要,她本就只是為了要寧貴姬的命,別的都不重要。
“臣妾自入宮那日起,敵人……就只有娘娘您一個。陛下心裏有臣妾沒有,娘娘您會看到。”
岳淩夏仍有這樣的自信,哪怕寧貴姬已經直白地告知她皇帝寵她只是因為蕭家。論才論貌,她到底強寧貴姬太多了,她有資格有這樣的自信。
她要讓皇帝對寧貴姬生疑,讓他覺得她小産是寧貴姬所為,追查下去,寧貴姬必定逃不過幹系。
皇帝卻清清淡淡地告訴她:“不會是貴姬。”一句話,斷了她的希望。
她還以為,皇帝到底還是對她有感情的,或者……是對她失去的孩子有感情的。原來半點都沒有,他只在意寧貴姬。
他說:“才人,朕因為你已經委屈過她一次,斷不會再有第二次。”
他指得莫不是……她陡然一顫,反是質問他:“那臣妾呢……即便臣妾比不過她,那臣妾的孩子呢?陛下,那也是您的孩子,您全然不在意是誰殺了您的孩子麽?”
他還是只護着寧貴姬。
岳淩夏覺得自己可憐透了,她愛上了晏宇淩,寧可舍棄名利去找他,他卻不要她,連一句軟話也無;她嫁給當今天子,可……這麽多日子的相處,竟是這樣的結果。
她曾經迷倒了多少貴族公子,怎麽到頭來竟是這樣的結果。
都是寧貴姬的錯。若沒了寧貴姬,晏宇淩會娶她,宮裏也沒有人能蓋過她的風頭。
碧葉居外,冷風簌簌地刮着,她取出了那把刀,取出了斷腸草的毒藥。
既然不能借皇帝的手除她,就只有靠自己了。
她端詳着刀柄上的紋路,仍記着那人冷淡地将刀遞給她,說了一句:“帶着路上防身吧。”
她要用這把刀,取他妹妹的性命。
岳淩夏如常地步上步辇,吩咐去簌淵宮。在宮門口,她碰上了剛剛離開皇帝,默不作聲地見了禮,徑直往明玉殿去了。
“我們作歌姬的,素來是貴客不喜的曲兒就不會再唱,換別的就是了。”
“臣妾的‘貴客’從來不是陛下,是娘娘的性命!”
她這樣說着,揮刀刺去,寧貴姬與她不過幾步之遙,她縱使不曾習武也不會失手。誰知竟有個伸手頗好的宦官,眼疾手快地推開了寧貴姬,還與她過了兩招。
她自知不是對手,不與他多糾纏,避開兩步,直逼着寧貴姬去了。
寧貴姬吓得忘記躲閃,眼睜睜看着她的刀刺過來也動彈不得,她心底一陣從未有過的強烈快意,盡管她明知得手之後自己也必死無疑。
“晏然小心!”她聽到一聲低喝,一個人影從她面前晃過,她手中的刀來不及躲避地刺了下去,怔然望着眼前的一切。
皇帝他……替晏然擋了刀。
她仿佛看到了當初肯為她得罪姜家的晏宇淩。
她立刻被宦官制服了,仍舊愣愣地回不過神,她看到皇帝的後肩受傷了,于是他對寧貴姬說:“有點冷,去給朕取件鬥篷來。”
他是不願讓寧貴姬知道。
她想告訴皇帝,那刀上有毒,可當她想到他是為了護寧貴姬而受傷時,她忍住了。
“為什麽要殺她?”皇帝冷聲問她。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寧貴姬,寧貴姬說:“我沒有害你的孩子。”
“我恨你……”她終于有機會道出了這埋藏心底許久的三個字,每一個字都帶着刻骨的恨意,“無關孩子、無關蕭家、無關聖寵……從我進宮的第一天我就想殺了你……”
皇帝的聲音冷極了:“到底是誰的意思!”
她聽得出來,他那麽迫切地想要知道,究竟是誰要害他的寧貴姬,她忽然一陣得意,一陣幸災樂禍。
她到底還是有機會報複的,報複寧貴姬、報複晏宇淩。她知道他們二人的存在,她就可以不讓他們互相知道對方的存在。
就讓他們繼續各自活着,繼續苦苦尋找——就算寧貴姬根本沒有去找她的兄長,晏宇淩卻是實實在在地再找這個妹妹。
就讓他承受這番痛苦,永遠尋不到心中重要的人的痛苦。
因為是他,誤了她的一生。
“沒有人指使!我一早就想取她性命!”
她給了皇帝答複,低首間,紅菱般的美麗嘴唇輕輕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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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珏死後,宮中又少了一位主位宮嫔。悉數從前的主位嫔妃,愉妃、瑤妃、和貴嫔、馨貴嫔均已不在,新進宮的主位沐容華亦是死了。如今三夫人皆無、居四妃的僅琳孝妃一人,莊聆和韻淑儀姜雁岚俱是九嫔中的下三嫔。再往後的二十七世婦中,婕妤無人,貴嫔有我與順貴嫔,貴姬同樣無人,正五品姬亦只有二人,最末的容華也空缺了。
如此這般,兩位太後一起下了旨,大封六宮。
我與順貴嫔前些日子剛晉過位份,自是沒我們的事。琳孝妃楚晗晉了正一品夫人,改封號“琳儀”;嘉姬任霜月晉了從四品貴姬;良美人衛淩秋晉為容華,居韻宜宮主位;前不久大選入宮的美人景珍亦晉了容華,居鷺夕宮主位。
我正奇怪着既是兩位太後的意思,莊聆與韻淑儀的位份何能不晉又不好直言去問。莊聆卻主動告訴我,兩位太後位次争得厲害,都想讓自家人坐到昭儀的位子上去,位列九嫔之首。
九嫔裏,除了有上三嫔、下六嫔之分,昭儀與昭媛、昭容亦不一樣。因着“九嫔之首”這個名號在,昭儀、昭媛、昭容雖是同品的位份,昭儀卻顯得更高一些。兩位太後暗争了這麽多年,自不會準許對方的人位列“九嫔之首”,壓自家侄女一頭了。
這樣的争執,連皇後也插不得話,僵持半個月未果,宏晅明顯一日比一日覺得煩不勝煩,最後兩道聖旨毫無預兆地從成舒殿傳下打破了這個僵局:韻淑儀姜氏位晉正二品昭媛;靜修儀趙氏位晉正二品昭容。
聖旨已下,縱使兩位太後是長輩也反駁不得,此事就此作罷。
已是良容華的衛淩秋在遷宮前來明玉殿向我辭行,無比鄭重地深深一拜:“這兩年多得姐姐照拂,臣妾縱使作了一宮主位也絕不忘恩。”
我連忙扶起她,嗔笑道:“什麽恩不恩的,本宮來簌淵宮時就有話在先,同住一宮相互幫襯着罷了。妹妹好好作這一宮之主去,往後的日子還長,常來簌淵宮走動。你韻宜宮裏的那幾位……你要壓得住,莫因性子太好遭人欺了。”
她淺咬着下唇點一點頭,又道了句:“多謝姐姐。”.
大封六宮之後,主位雖只添了兩人,随居宮嫔卻有不少要因此遷宮,阖宮上下忙忙碌碌的,看着熱鬧也心煩。
這個時候最适合到成舒殿去躲個清淨,宏晅笑看着我道:“朕就怕你嫌煩才沒給你簌淵宮添人,結果你還是嫌麻煩?”
“不嫌麻煩也想圖個清淨。”我笑意淺淺地斜睨着他,“反正是和臣妾不相幹的事。”
宏晅輕一笑:“這是嫉妒別人晉位了?”
“才不是。”我不滿地睇他一眼,“臣妾不也剛晉了不久?怎的臣妾現在說什麽在陛下眼裏都是嫉妒?”
“嫉妒挺好。”他滿不在乎地笑着,手撫上我依舊平坦不顯形的小腹,“等你平安把孩子生下來,九嫔之首就不用空着了。”
他說得萬分誠懇無半分敷衍之意,直聽得我悚然一驚:“九嫔之首?”
“不該麽?”他銜笑端詳着我,一瞬間,我不得不防備這是否是一種試探,遂是和緩一笑,信手整理起案上的奏折紙張,以無限溫柔的語氣輕緩地道出自己的心思,“陛下待臣妾好,臣妾卻實在受不起這位子。且不說旁的宮嫔中還有多少比臣妾資歷深的,單是韻淑儀娘娘和聆姐姐二人,臣妾就斷不敢位列她們之前。”
“你是怕太後不高興?”他了然而笑,“你已是元沂的養母,到時候再添一位皇子或是帝姬,給你怎樣的高位都是應該。”
“那是陛下這麽覺得……”我嗫嚅着,帶着幾分賭氣地白了他一眼,又殷切道,“再者,趙大人對臣妾是有恩的,臣妾更加不能如此。”
“日後再說。”他無奈地搖了搖頭,提筆蘸墨,随意地說,“前幾日聽骠騎将軍說朵颀公主也有孕了,也是個喜事。母後的意思,過幾日召他們入宮一趟,設個宴慶賀一番,你和朵颀相熟也不妨去看看。”
他們?霍寧也來?
那是我能少見一面便要少見一面的人。宏晅他不知我們互相都知曉當年的事,如若知道……不,不能讓他知道。
宏晅瞧着我的神色,略有奇怪:“怎麽了?”
“沒什麽。”我莞爾搖頭,“臣妾只是想着,日子過得真是快,一轉眼的工夫,朵颀來大燕也這麽久了,連孩子都有了。”
“是啊……”宏晅頗有感慨地凝神嘆道,“當初千萬個不願意,現在這個将軍夫人當得也挺好。”
那本該是我的位子,我到底還是有這樣的想法。霍寧,他骁勇善戰桀骜不馴,早聽說有不少年輕貴女想要嫁他。朵颀貴為鄰國公主,倒是配得上他,可……那到底該是我的位子。
言安,曰安,晏。是我當年太多的小聰明害了自己,如若那封信上直接了當地署名了“晏然”,如今的一切,都不會是這樣了。
我該怨宏晅還是該恨我自己。
這輩子到底只能這樣的,縱使霍寧說過要帶我走,可走後我又能嫁給誰?就算真能跟了他,做一位位高權重的将軍的妾室,就當真比做帝王的嫔妃來得更好麽?大約也不會吧。
所以想什麽都沒用.
我不能再想下去、不能再在成舒殿這樣待下去了,我不能讓宏晅瞧出端倪。按捺着心緒強作鎮定地為他研好一硯新墨,我起身淺淺一福:“既是有貴客要入宮,又是那樣的喜事,總要備禮的,臣妾先去準備。”
他擱筆一笑:“讓婉然林晉他們準備去,你好好安胎,別照着茬幹事。”
我窘迫一福,應道:“諾,那臣妾回去歇息了。臣妾告退。”.
離簌淵宮宮門尚有一段距離,便見婉然在宮門口張望着,見我到來面露喜色,迎到步辇前一福:“娘娘。”
“有事?”我淡然道。宦官放下步辇,婉然垂首走過來,在我耳畔低低道:“林晉剛才行色匆匆地要見姐姐,我問他什麽事他又不肯說,看樣子急得很,姐姐快去瞧瞧。”
我一凜:“在明玉殿?”
“是,一直候着。”
大抵是關于婉然的事,故而他自不會跟婉然說。只是……行色匆匆?莫非真是婉然有什麽問題不成?我不禁感到害怕,害怕聽到被一直以來情同姐妹的婉然背叛的事實。但若真是如此,我又不得不聽。
林晉果然在明玉殿中候着,見了我一揖,揮手命旁人退下。婉然素來識趣,見狀也朝我一福,與衆人一道退去。
殿門在我身後關上,滿室寂靜,我寒冷的語聲微微顫抖着,問他:“真是婉然?”
林晉怔了一怔,躬身禀道:“娘娘多慮了,和婉然無關。”
登覺輕松。我緩了口氣,移步至案前穩穩落座,語氣亦平靜許多,悠悠又問他:“既不是,為何這樣急?”
林晉面無表情,猶自躬着身,平平淡淡地續言禀道:“下毒之人可能是荷才人,臣想着娘娘與她同住一宮,早一刻知道也是好的。”
沈語歆?我大感詫異,縱使我早已明了她父親的底細、又迫他為我辦事,卻始終不覺得她會做出這樣的事來。我亦不認為沈循會将我與他的交易告訴她,他會答應,便是為了護她,若讓她知道了卻是将她拉進了這場鬥争中,無異于送她去死。
“你從哪兒打聽來的?細細說來。”
“諾。”林晉颌首,話語清晰地道,“臣查婉然的時候,借着禦前的方便查了那日進過廚房的人。中秋宮宴,廚房裏來來往往的人多,卻只有一個人來去得蹊跷。說是荷才人身邊的宮娥,去了也沒做什麽,就是四下看了一圈便走了,其間有宮人覺得奇怪問她有何事,她也答得含糊。臣估量了一下那個時間,正是婉然給娘娘上湯前不久,湯應是正煲着。想下毒的人,大概也就是在這個時候。”
我仔細思忖着,只覺他說得太過輕巧,遂緩一搖頭:“宮宴進進出出的人多,但盯得也是最緊的,她一個小小的才人要害本宮本就不容易,何況是已有人瞧出了奇怪,更不會讓她那麽輕易得了手。憑這個懷疑荷才人太武斷了。”
有時武斷些也并不是個錯處,只是此時我尚有事要靠沈循去辦,若能不與語歆為敵最好,否則一切都要改變不說,更意味着我現在已身處危險之中。是以無論此事是否是她所為,我都要裝不知道,一旦打草驚蛇,沈循現在一句話就可以要我的命。
但就算不打草驚蛇,這人是不是她,也總要先試出來才好。
我輕輕的一聲嘆息,凝視着一旁不遠處的一盆花微微蹙了眉頭。我已不記得那是盆什麽花了,送來時開得極好,就擱在了正殿裏。可現在季節過了,花朵盡凋,只剩了一盆綠葉毫無看頭:“你去花房挑盆新花來把它換了。良容華做了一宮之主,說搬走就搬走了,本宮才想起已有些日子沒同幾位姐妹聚上一聚了,今日晚膳時便請她們來吧,敘敘舊說說話,免得生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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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人都按時到了,聽說我是要“敘敘舊”,她們也就都不拘禮,各自落座笑談着。馮宣儀笑嘆道:“良妹妹遷宮前還跟臣妾說,這兩年淨托娘娘的福了。可不是麽?臣妾也是沾了娘娘有孕的光才晉了宣儀。”
“馮姐姐別這麽說。”我抿唇而笑,誠懇地解釋,“姐姐待人寬和,陛下是知道的,姐姐該得這個位子。”
想當初剛見到她時,她是何樣的狼狽。被禁着足不可怕,可怕的是那時從她自己到阖宮上下都覺得她興許會被禁足一輩子。人在那樣的情境裏,什麽樣的好性子也會被磨沒的,繼而在不斷的恐懼與頹喪中變得瘋狂。
宮裏被陷害的人那麽多,她能洗清罪名,當真是運氣很好。
說起性子溫婉,愉妃亦是不錯。可在失寵之時,也是那樣刻薄,可以道盡一切惡毒之語……這後宮,當真是個能把人逼得不像自己的地方。
元沂望了望幾人,低頭想了一想,很是自覺地從芷寒身邊站起身,默不作聲地走到我身旁坐下,擡頭望着我:“我跟母妃坐。”
芷寒“撲哧”一笑,假作不快道:“好啊,在惜清苑一口一個‘姨母好’,見着母妃這麽快就不要姨母了?姨母生氣了,今後再不讓你回來見母妃了,你看好不好?”
元沂擡眼瞅着她,認真思忖着,誠懇道:“姨母吃菜。”
“……”我和芷寒都不知該說什麽了。這孩子逐漸大了,難看出什麽地方像愉妃,倒是從帝太後到大長公主都曾說過,他越來越像宏晅,無論是長相還是脾性。
我覺得這并不是件好事。宮中重視他欣賞他的人多,日後那一場皇子間的争奪他必定難以避開,愉妃在天之靈絕不希望他去争那些,哪怕那條路的盡頭是至高無上的皇位。
我也是不願他去冒這個險的。在我心裏,只盼着他平平安安長大,可以博學多才、可以有治國之能,卻不要去争那個位子。等他及了冠、封了親王,到他的封地上去,治理好那一片土地也就是了。我會為他挑一個好妻子,或者他能有自己喜歡的姑娘是最好的,怎樣的家世都不重要,只要他喜歡,我必定求宏晅讓她作他的正妃,然後一同度過一生……
這樣美好的想法,時常在我心裏湧動着,每一次想起都帶來溫暖一片。
但,今後的事如何,到底也不是我能左右的。
語歆也很喜歡元沂,在愉妃還在世時就是,後來更加熟絡親密。元沂也很喜歡這個庶母,所以我若與她有一場厮殺,元沂必定是不會高興的.
一壁聊着一壁吃着,互相毫不客氣地開着玩笑,宮中難得的親密無間。她們三個大概是真正的親密無間,我今日卻是存了心事的。
林晉捧着從花房新挑的盆花進了殿,叫了兩個宦官一起幫着将從前那盆換下,我叫住他,笑言道:“先拿來本宮看看,要是挑得不好,你還得換去。”
林晉笑應:“諾。娘娘要是覺得不好,臣和花房的理論去,非叫他們把最好的送來。”
他捧着花走到我面前,是一盆月季。
有詩雲:“一枝才謝一枝殷,自是春工不與閑。縱使牡丹稱絕豔,到頭榮悴片刻間。”月季花期長,有着長盛不衰的寓意。他挑的這一盆又是玫紅,看着很是喜慶,我細細看過每一朵花,或是盛開或是待放,顏色都好得很,由衷笑贊道:“不錯不錯,留着吧。”
林晉應了,語歆卻神色一白:“姐姐不可……”
她突然出言阻攔,幾人都有一怔,我奇怪道:“為何?”
語歆咬了一咬嘴唇,道:“有勞林大人先把那花挪出去,不要在殿裏放着了。”
越聽越是奇了,連芷寒也不解道:“臣妾那日見才人娘子房裏也放着月季的,怎麽今日瞧着這麽不喜歡?”
“不是不喜歡。”語歆搖了搖頭,緊張地看着我,語氣有些恐懼的不穩,“姐姐,那花裏……有麝香。”
語如驚雷。我目光淩厲地橫了過去:“林晉!”
林晉一驚之下猛然跪道:“娘娘恕罪,臣不知此事。”
馮宣儀滞了半晌,方思索着道:“不對……麝香就算我們認不清,林大人是在禦前做過事的人,怎會不認得?”
我聞言不禁眸色驟冷,一縷冷笑從心底沁到唇邊,森森然然道:“好啊,相識多年的人也對本宮動了手。林晉,你還真是會做事,平日裏竟一點也看不出。”
林晉一向穩重,聽我這樣說也未有怎樣的慌張,伏地沉然道:“娘娘明鑒,臣确未識出這其中有麝香。莫說剛才沒有,就是荷才人娘子這樣說了,臣現在也覺不出麝香味道。娘娘從前亦是在禦前侍奉過的,可覺出其中有麝香麽?”
我看向語歆,見她思慮着,搖了搖頭:“不怪林大人,這不是平日裏致小産常用的紅麝香,是白麝香。要溫和許多,氣味也淡些,這花裏放的分量又極輕,林大人辨不出是正常的。”
宦官已再不敢耽擱地将那花擡了出去,我審視着林晉挑了挑眉:“起吧。”
“謝娘娘。”林晉站起身,又向語歆一揖,“多謝才人娘子。”
語歆颌首,眉頭緊緊蹙着:“這是誰下的手?選了不易察覺的香料,分量又用得輕,聞個一時半會兒根本不會有恙,可時日長了必定傷了孩子——這花若在殿中放個十天半個月的,姐姐就算小産了也不會有人疑到那花上頭去,真是好缜密的心思。”
我良久無言,開口便是向林晉道:“去把花房那邊幫你挑這花的宮人杖斃了,此事禀陛下一聲,不過告訴他我無視,請他也不必深究了。”
“姐姐?”語歆聽了覺得詫異不已,望着我道,“這擺明了是有人要害姐姐,姐姐不查麽?杖斃了那邊的宮人,如何知道主使是誰?”
馮宣儀卻是神色明了地點了點頭,徐徐向語歆解釋道:“娘娘這是覺得下手的人是她開罪不起的人。”
“皇太後?”芷寒脫口而出,忿然道,“就知道她姜家必定容不下姐姐這個孩子,當年我晏家的賬還沒找她算呢!”
“芷寒!”我斷然喝住她,緩沉下一口氣,凝神道,“不許胡說了,此事到此為止。”.
就讓她們在心底誤認為是皇太後做的好了,姜家已經有了那麽多血債,不差這一條。
用罷晚膳,婉然送走了她們,回來問我:“姐姐這出是何意?”
“試探荷才人。”我悠然持杯品茶,“林晉覺得中秋那天下毒的是她。”
所以我安排了這場戲,選用了味道清淺的白麝香,不會有人先她一步察覺出來,她若有半分害我的心,自也可以假作不知地順水推舟讓這事繼續下去,反正麝香不是她下的,出了事也追究不到她頭上……
“所幸她真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