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記·晏然傳第 42 章 ~~~(39)

第 42 章 ~~~(39)

第五章~~~ (39)

出來了。”婉然坐在我面前淺淺一笑,“那麝香真是太不明顯,我剛才特地去聞了半天才尋出那麽一點味道。若她一時辨不出,豈不是背定了這個黑鍋?”

我嗤聲一笑:“平白為她白擔這個心?是當真沒辨出來還是辨出了不說總有差別的。”

婉然明了點頭,低頭沉思片刻複現擔憂之色:“可若不是她……又是誰呢?林晉行事是仔細的,都沒查出那天還有其他什麽人不對,獨獨查到了她身上。”

“林晉是仔細,可本也沒查到什麽。她身邊的宮娥只是去廚房轉了一圈罷了,什麽也說明不了。”我這樣說着,心裏亦是不平靜。這人一天查不出,我就一天不知道究竟是誰躲在暗處想要害我,緩緩一嘆,又道,“再者,就算真是那宮娥下的毒,也不能證明就是她的意思。宮裏的這些事,你還不清楚麽?”

婉然一愣,随即點了點頭。宮裏常是如此,想害一個人,為了事後不牽涉自己,便要想方設法地嫁禍到旁人頭上。就如當初皇太後設計指我穢亂六宮的事,那麽一盒子東西讓瑤妃揭出來,我當真以為是瑤妃做的。如語歆這般沒那麽多防心的人,更加容易被利用的,時至今日,她仍自渾然不覺。

“那姐姐想要怎麽辦?”婉然問我。我能怎麽辦,尋不到端倪的事急也沒用,一急更會因此亂了陣腳,倒讓那暗處的人看了笑話。我沉了沉氣,淡然道:“這事先擱下,目下……要沈循相助的那事才是要緊的。總之知道不是荷才人做的,那事便可放心繼續了。”

119

骠騎将軍夫婦在四日後得太後诏進宮了,宮宴設在皇太後的長樂宮。其實骠騎将軍是外臣,到後宮參這樣的宴不合禮數,可霍寧戰功顯赫,他的夫人有孕,太後破這麽個例以示重視實在也算不得什麽大事。

那天我穿了玫紅底白團花的袒領半臂,內着的中衣是幹淨的白色,下裙自上而下褶子齊整,膝上的部分潔白無半點點綴,往下才有殷紅的水墨紋花瓣花枝逐漸散開。

除了因與朵颀公主相熟而來參宴的我,皇後、琳儀夫人、韻昭媛、靜昭容和順貴嫔也是在的。兩位太後與皇後坐于上座,我們與二人遙遙相對,仍是以一道珠簾相隔,各自見了禮後便開席。

皇後向朵颀公主道了賀後,莊聆方離座向對面二人舉了杯子,端莊柔和地笑說:“恭喜夫人。近來喜事真是不少,寧貴嫔也是剛剛有孕不久,和夫人算得有緣分,日後也可讓兩個孩子多走動着。”

朵颀公主面上微紅地垂首道:“是,記得妾剛來大燕時,就和貴嫔娘娘處得不錯,也确是有緣了。”她的漢語長進不少,不細細分辨幾乎聽不出什麽口音了。她說罷就要舉杯飲下,只見霍寧伸手一按她手中的杯子,與她相一對視将杯子接了過來,笑向莊聆道:“多謝昭容娘娘。夫人有孕在身不宜飲酒,臣代飲了。”

莊聆見此不禁掩唇而笑,打趣道:“夫人的酒早換成果酒了,将軍還這般護着,夫人真是好福氣。”

“是,夫人真是好福氣。”位列莊聆之前的韻昭媛悠然開口,視線淡淡地從我面上掃過,含笑道,“宮中能有這般福氣的,也就是寧妹妹了。如此說來,夫人當真是和寧妹妹緣分不淺呢。”

她的心結來得倒容易,宏晅在宮宴上為我擋了一杯酒她便記到現在還念念不忘。遂擡眸回視于她,拈起帕子拭了拭唇,和睦而笑:“那是臣妾腹中孩子的福氣。照昭媛娘娘這般說,陛下和将軍這兩位父親都疼愛孩子,那臣妾和夫人腹中的孩子便也算得有緣了。”我說着舉了杯,“敬夫人。”

霍寧垂下眼簾,覆住了所有情緒,讓擱着珠簾的我更加猜不到他現在的想法。只是他沒有再為朵颀擋這一杯,由着她和我對飲而下。

“今兒個有趣,本是設宴慶夫人有孕,怎的就扯到夫人和寧妹妹有緣上了。”韻昭媛退下南紅手钏在手中把玩着,閑閑笑着,“不過說起來,夫人和寧妹妹的緣倒真不止于此。”

我不覺一凜,側首看向她,她卻是似笑非笑地就此止住:“罷了罷了,過去的事也不提了。恭賀夫人。”她舉了舉杯,兀自飲下。

帝太後凝神聽罷,方寬和地向朵颀笑道:“方才昭容那話只對了一半,依哀家看,若夫人生的是個女兒,大可随時帶進宮來;可若是個兒子,就不要常來見後宮女眷了,跟着他父親好好學着,日後建功立業才好。”

朵颀鄭重起身一福,出語卻不乏盈盈之态:“諾,妾謹記。”.

坐得久了,我們覺得無礙,元沂和永定兩個孩子卻難免坐不住,四處張望着想尋些事做。元沂先起了身,我沒有攔他,卻見他撩開珠簾往對面跑了過去。乳母林氏小心地在後面跟着,他站在霍寧和朵颀的案前停了腳,只留給我一個背影,瞧着像是在發愣。

須臾,林氏半蹲着身笑着道:“殿下是瞧着夫人的項墜子有意思?”

朵颀下意識地低頭看去,我也不禁望過去,見她項上一枚血紅的項墜瞧着頗是別致,不似宮中常見的款式,大約是從靳傾帶過來的。

正走神間聽見皇太後的話語傳來,帶有分明的不悅:“縱使皇次子年紀尚幼,貴嫔也該好好教着他。喜歡些什麽不好,對女人的飾物感興趣,日後能有什麽大出息?”

我心中一惶,正要前去謝罪,便聽見霍寧的聲音,有幾分無奈地哄勸道:“殿下,這個不能碰……”

再擡眸望去,見元沂的注意力已全不在那項墜上,伸着小手握上了霍寧腰間佩劍的劍柄。霍寧怕傷了他又不敢硬去攔他,一時僵持着頗有些尴尬。

“元沂,快來!”我蹙起眉頭輕斥道,“當着你母後和皇祖母的面也敢沒規沒矩的,非得請你父皇管你才管用是不是?”

元沂轉過頭來看看我,握着那劍的手卻沒松,遲疑一會兒,又轉回頭去,頗有些戀戀不舍之意。

帝太後沉緩地淡淡道:“皇太後不要太急着下定論了,哀家看這孩子讓寧貴嫔教得挺好。”

我這邊正叫不回他,忽聽帝太後這麽說,又幹笑着道:“元沂,快聽聽,你皇祖母誇你呢,還不快回來。”

視線一擡,正與霍寧目光相觸。他的目光那麽有力,将我的一切話語都擋在了喉中。

凝滞片刻,他才緩和了神色,向上座之人一拱手,笑道:“君子劍不離身,皇次子既然如此喜歡這柄劍,臣将這劍贈與皇次子便是。”

“将軍使不得……”皇後連忙開口,微微停頓,歉然笑說,“本宮知道這劍是先帝當年賜與霍老将軍的,霍老将軍又傳給了将軍,若将軍贈予了皇次子,豈不成了皇家收回來先帝賜物?”

霍寧聽言卻是爽朗地一笑,再拱手道:“如皇後娘娘這般說,不如認為是先帝将這劍贈予了孫兒。如此論起來,皇次子實在比臣更配得上這柄劍啊!”

他似乎總是很有歪理。言罷,他又詢問兩位太後道:“若兩位太後應允,臣便這樣做了。”

其實也說不上有什麽不可,因貴族名士多愛佩劍,便素來有賜劍的傳統。有些不羁些的貴族會将天子賜劍轉售換取錢物,天子縱有不悅,追查起來也顯得太小心眼。不過就這麽當着太後、皇後、後宮嫔妃的面,明目張膽地要轉贈先帝所賜先帝寶劍……霍寧他也忒不羁。

“既然霍老将軍已将這劍交給了将軍,自是由将軍說了算的。”帝太後慈祥一笑,轉向我道,“寧貴嫔代皇次子接下吧。”

我微怔,起身道“諾”,便走出珠簾去接那劍。婉然随着我一并走出,上前要去接過,霍寧卻理所當然地避過了她将劍直接交到了我手裏。與他手指相觸,一陣羞意中我立刻覺出了他托着劍的指下按着什麽東西,驀地擡頭望向他,他卻眉目淺垂未有波瀾,手微微一挪将那東西讓到了我手裏。

我用手掌小心地按住那東西,拖着劍恭敬一福:“多謝将軍。”

轉身将劍交予婉然,劍離手間右手一攥将那物握在了掌中,手斂在衣袖裏,平靜而從容地回座。

似是一張疊起來的宣紙,他什麽意思?

一時不便去看,借着幾個宮人上前添菜的當間手指一按塞入了腰間的荷包中.

酒過三巡,待順貴嫔上前向太後與皇後敬完了酒,我一扶婉然的手起了身。移步上前,即有宮人将酒盅奉上,我端然舉起,吟吟笑道:“吉利話都讓幾位姐姐說得差不多了,到了臣妾這兒,連敬酒都成了個難題。恭祝兩位太後身體康健、大燕國運恒昌。”

說罷舉杯一飲而盡,微甜的果酒劃過喉嚨,帶起的那一點清淺的熱感幾不可尋得便退去了。又施萬福,躬身退回,腹中卻倏而起了一陣強烈的灼熱。

這不是果酒該帶來的感覺。我不自禁地擡手護住小腹,扶着婉然的手也微微着了力,大概是指上的護甲劃疼了她,讓她察覺出了不對,微有驚意地看向我:“娘娘?”

“沒事。”就是與她說話間動了這麽一點氣力,那灼熱就越發升騰了,繼而忽起了一陣劇痛,使我不受控制地身子下跌。

“娘娘!”婉然徹底慌了神,周圍也很快現了一陣疾呼,疼痛不已間看見宮人們圍了過來,皇後與太後也都慌忙趕過來查看,慌張而焦急……

那疼痛始終不退去亦不減緩,一陣陣地好像什麽東西撕咬着,好像要穿破腹部……我清晰地感覺到額頭、鼻尖都已痛出了一陣冷汗,這樣的感覺,就像那次跳《踏歌》摔倒之後的感覺,疼痛間,有什麽東西正被生生地與我剝離開來。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指甲死死摳着疼痛不已的腹部,好像外面的疼可以緩解內裏的痛。

手腕被人緊緊握住然後從腹間拿開,我渾身痛得發麻,張惶地偏頭去看是誰,那人影一恍一恍的,只覺熟悉無比。是宏晅?怎麽來得怎麽快?

死咬着牙定了神,面前的這個人影停住,是霍寧。

“寧貴嫔如此會抓傷自己。”他的聲音平淡有力,我在一瞬的安靜後卻被再讀襲來的有一陣更深更烈的疼痛激得周身一僵,一翻手緊緊攥住,來不及多想就拼力掐了下去.

“貴嫔娘娘……”

“快禀成舒殿……”

“直接傳太醫來長樂宮……”

無數個不同的聲音在周遭響着,逐漸混亂、逐漸揉成一團變成一個奇怪的聲音,接着,又與眼前的各種紛雜場景一起逐漸消失。

一片安靜的黑暗。

120

這教人承受不住的疼痛沒有持續多久,我很快又有了迷蒙的意識。但就這麽一會兒工夫,竟是疼得一點力氣也沒有了,疲憊不已地睜開眼,是躺在榻上,周圍的陳設卻陌生得很

這不是明玉殿。

“婉然!”我一聲疾呼,腹中又是一陣抽痛,婉然和不少宮人都圍了過來,我問她,“這是哪兒?”

“長樂宮。”婉然回道,“太醫一會兒就來。”

“我要回明玉殿!”我斷然而道,一只手握住我,陣陣發着涼,接着另一只手也握了上來,我擡頭看去,是莊聆。

莊聆話語輕顫着勸我說:“你安心歇下吧……此事重大,皇太後不敢再……”

“姐姐……”我平靜幾分,也克制着腹中雖已放緩卻仍綿綿不斷的疼痛,反手握住她的手,“帝太後可還在麽?我要見帝太後。”

“這……”莊聆略一遲疑,即道,“你等着,我去給你請。”.

帝太後與皇太後一齊進了房中,我掩飾不住看見皇太後時的那一股恨意,一垂眸冷道:“太後,臣妾要回明玉殿。”

雖則話語淡漠,但我的疼痛她們大概還是知道的,因為我額上滲出的冷汗無法抑制,很是明顯。

皇太後在不遠處坐下,緩緩道:“貴嫔安心休息吧,太醫片刻就到。”

“太後……”我看向帝太後,她微一遲疑,走到榻前,取出帕子俯身為我擦去額上的汗,也是溫聲勸道,“這事須得謹慎,哀家和各宮主位都在外頭守着你。”

“太後……”我猛然握住她的手,幾乎用盡了全身僅存的力氣,“恕臣妾冒昧……您是過來人,您想得到今日之事緣何而起……臣妾求您,臣妾還不想死,臣妾還有元沂……”

我分明地看出帝太後眸色一震,沉默着思量了已久,直到我的氣息再度不穩起來,她終于開了口:“來人,送寧貴嫔回明玉殿,用哀家的煖轎。”

“帝太後!”皇太後聽上去驚訝不已,帝太後側身向她,神色淡泊,“哀家會随去明玉殿照顧好寧貴嫔,不勞皇太後操心了,告退。”

我終于踏上了回明玉殿的煖轎。

我自然要回去,長樂宮中沒有一個人是我的人,這事出了疏漏我連命也保不住。

今夏,我推語歆下水又救了她,讓她、讓沈循、讓阖宮都以為是皇太後做的;兩個月前,我告訴沈循,我要小産,讓阖宮都以為是皇太後做的。

失子之仇不能不報,我卻一直想不到要如何去報。莫說一般的罪名動不了姜家,就是動得了,讓她因為別的罪名而死,也算不得為我的孩子報了仇。我的孩子因她而死,她就必須明明白白為我的孩子付出代價。

但我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是她做的,瑤妃死了,我連人證都沒用。

這事委實困擾了很久,我甚至想過,在我再次有孕的時候設計小産嫁禍給她,然後鬧得沸沸揚揚,讓她躲不過。

可這不值得,她不值得讓我的下一個孩子也死去。

于是便有了今日這出。

沈循為了他的女兒,冒了天大的險。他也算得個有本事的人,能說服幾個同僚與他一起做這個假。太醫們輪番診脈後道我有孕,憑誰也不會懷疑,懷疑了只會讓別人覺得可笑。

至于在長樂宮的這出麽……我自會讓皇太後她洗不脫逃不過。回了明玉殿,帝太後縱使跟來,也是在正殿等着,寝殿裏忙忙碌碌的俱是自己人。

我躺在明玉殿的榻上,劇烈的疼痛再一次襲來,我在恍惚中沁出一縷笑意:“沈大人,多謝。”.

再蘇醒,宏晅果然是守在了榻邊,我淡泊地望着他,直望得他無措起來:“晏然……”

我冷聲問他:“陛下是不是還想告訴臣妾,以後還會在有孩子?”

他的神色瞬間黯淡無光,許久的沉默之後,他對我說:“朕是想說……對不起。”

我一怔,雖心中奇怪,面上漠然之意不減分毫:“陛下為何?”

“朕不該讓你去參皇太後的宴。”他握住我的手抵在額上,有着無盡的痛苦和悔恨,“我早該想到皇太後根本容不得你……”

我沒有懷孕。一瞬間,我幾乎想要告訴他這句話。但此時,縱使仍舊渾身無力,我到底還是清醒的。我緩緩掙開了他的手,刻意地放緩了語氣對他說:“陛下不要瞎做猜測……未必是皇太後做了什麽……臣妾本就身子弱,從前又曾小産過,自己護不住孩子也是可能的。”

“怡然在查了。”他微微一嘆,讓我聽到了我此時最想聽到的話,“長樂宮、韻昭媛的慶雲宮皆已封宮,無論做這事的人是誰,朕不會放過她們。”他切齒間那般地恨意,是為了我的孩子,也是為了這些年的許許多多筆賬。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怡然會查到什麽,她會查到我最後飲下的那杯酒裏,有足夠分量的白麝香。

那酒是長樂宮的宮娥遞上的,不是皇太後這個長樂宮之主的意思又能是誰的意思?

我的拇指緩緩撫過每一個指頭的指尖,那麽平滑,沒有護甲,連指甲也剪了。因為婉然怕我在劇痛中抓傷自己。

剪掉的指甲,自然是扔了,護甲會擱回我的妝奁裏,沒有人會去平白多疑。等到有人想起來要多疑的時候,早清理幹淨了。

永遠不會有人知道,我在飲罷果酒将酒杯交還于宮娥時,彈指間加進去了那一點點白麝香。我自不會在喝酒之前就把它加進去,聽沈循說那東西勁力頗猛,如是一不小心從此不能有孕了,就便宜了皇太後。

語歆是個細心的,不然她也不會在愉妃死後想起去查她的藥。那麽,她同樣會想起那盆添了白麝香的月季吧,那是和酒杯中相同的白麝香。

我倒要看看皇太後如何把這事辯清楚了.

我在當晚位晉婕妤,在阖宮嫉妒或是憐憫的眼光中,靜等着成舒殿傳出消息。我也真想知道,皇太後最後會是怎樣的結果,她到底是宏晅的長輩。

開查此事之後的第一個“大動靜”卻是從廣盛殿傳出的,我低估了宏晅對姜家的恨。他借着我小産一事作為由頭,雷厲風行徹查姜家不軌。天威震怒之下,數名朝中大員紛紛附和,檢舉揭發、上疏彈劾。

這一切,于姜家而言該是措手不及的。

而對于宏晅而言,卻是恰到好處。這些年,他做的那些鋪墊也該夠了,姜家沒了兵權,任職的官員較幾年前也撤去了大半,聽莊聆說朝中登時顯了一邊倒的局勢,逍遙大燕逾百年的姜家,命懸一線。

“任他們平時怎麽嚣張,還不是讓陛下打個措手不及。”莊聆笑吟吟地抿着茶,看着卧床靜養的我,“從前他們是最善于教人措手不及的,也輪到他們一回。”

姜家确是善于教人措手不及。譬如岳淩夏的出現,再譬如當年晏家的突然落罪。都說一報還一報,在後宮在官場,這話到底還是應驗的。

過了幾日,以禦史大夫趙恒為首的數名文官上本奏姜家罪名,條目竟有二百六十餘條。那一日,左相姜麒稱病未上朝,此事暫且擱下。

又過幾日,以骠騎将軍霍寧為首的數名武将上本奏姜家罪名,條目不多,僅有一條,卻是道姜麒之子姜述、姜遼、姜遠擅屯私兵武器,意欲謀反。聽禦前的宮人說,折子遞上去,宏晅淡看了一遍,着即提筆只批了幾個字:着令骠騎将軍徹查。

讓骠騎将軍查,自是因為骠騎将軍手握兵權了。明裏暗裏的,是讓旁人知道姜家确有私兵,連天子也恐其起兵造反,派出了位列三公的将軍徹查此事。

若說那日莊聆來看我時,朝中就已是“一邊倒”的局勢,如今,想來是姜家黨羽作鳥獸散了。

姜家照例是反應得極快,族中最是位高權重的姜麒在骠騎将軍奉旨徹查的第二日就上了本,道自己年事已高又抱病在身,不堪大任欲辭官靜養。

這折子是半刻不敢耽擱地送到宏晅跟前的,宏晅将湯碗交給怡然,讓她繼續喂我,自己接過那折子和宮人奉上的蘸好朱砂的毛筆,提筆寫下一字:準。

合上折子遞與鄭褚,那冷如寒冰的眸光連我也覺得有些怕:“謄寫一份送骠騎将軍府,但讓将軍不必理會,謀反之事,接着查。”

他要逼死姜家,連一點餘地也不肯再留。

短短五日,霍寧那邊就有了結果。從姜家各個府邸中搜出的無數兵器馬匹坐實了姜麒三個兒子的罪名,宏晅念着姜麒在朝多年,僅下旨刺配。無奈朝中不滿之聲極高,有一日一衆朝臣在廣盛殿裏生生從卯時争到未時,猶是那最迂腐的禮部尚書吳允,竟在殿中喊着:“陛下既婦人之仁袒護佞臣,臣便追随着先帝去了!”

說着就要觸柱,所幸被四個侍衛合力攔了下來。想着先前他對我的種種偏見,要不是心中明白這出多半是宏晅安排或是挑唆的,我幾乎要冷笑一句:“讓他撞死好了。”

當晚,天子禦筆親批:左相姜麒之子姜遼、姜述、姜遠,腰斬于市。

121

不管左相姜麒是如何經過大風大浪的人,已經到了這般年紀,一朝失去三個兒子也總是承受不住的。是以在行刑的當晚,姜麒于家中懸梁自盡。

縱使作為旺族的姜家尚有不少旁支,但族長的自盡仍舊意味着姜家往日的風光再也不在了。

宮裏頭,皇太後和韻昭媛都一直被軟禁着,很多日了,我想她們一定會在這樣的忐忑不安中被折磨得心力交瘁。

我仍在好奇着宏晅會如何發落皇太後.

夜黑人寂,月挂枝頭。那一聲聲喪鐘的鳴響就如同另一個世界的傳來的哀嚎,宮中的每個人都在這陣哀嚎中被擾了清夢,然後慌張地四處詢問這哀嚎帶走了誰。

長樂宮中的宮人半刻不敢耽擱的腳步很快給了衆人答案:皇太後姜頤瑾,薨了。

我不知這些聞言一愕後低頭啜泣的後宮女眷中,有多少人是如我一樣的心中暗喜。這樣的暗喜讓我沒有和她們一樣的去哭,我與姜家的仇,宮中每個人都知道,宏晅也是清楚的。我為她哭,實在虛僞做作。

“陛下那邊什麽意思?”我如此淡泊地詢問婉然,好像在說一件類似于“晚膳要哪道湯”一樣的簡單事。

“暫且解了韻昭媛的足,準她為皇太後守靈去了。”婉然說。

“哦。”我應了一聲,坐在妝臺前對鏡自視。雖是沒有真正小産,但沈循那天給的藥勁力頗大,那一番劇痛弄得我很有些憔悴,隔了這麽多日仍還能從面色上瞧出一點,“明兒個咱也去瞧瞧吧,到底是皇太後。”

婉然站在我身後顯得有些猶豫:“姐姐還養着身子……”

在旁人眼裏,我是還養着身子的。我笑睨她一眼:“樣子總要做到,這事早成了定局,旁人疑不得什麽。”

我到底為什麽要去?我想要告訴自己,我并不是為了去一睹韻昭媛姜雁岚的落魄。但這樣的自欺欺人并無什麽作用,我很清楚地知道,我就是為了去看她的落魄。

害得晏家一夜崩塌、害得我一朝失子的姜家倒了,我只恨我不能在宮外看着官兵去抄家。我唯一能看到的姜家人,就是韻昭媛。

姑且還能稱她一聲“昭媛娘娘”.

長樂宮正殿門口,幾名候着的宦官見了我一齊恭敬一揖:“寧婕妤娘娘。”

“都免了。”我的目光落在殿中那個長跪的背影之上,欣賞着那一縷蕭索之意。

提步跨過門檻,繡紋繁複的裙擺從門檻上拂過。林晉在外阖上門,我在韻昭媛身側駐了足,凝望着面前的厚重棺木,玩味而笑:“臣妾有些日子不見昭媛娘娘了。”

她如同剛察覺我的到來一般睜開眼,清清冷冷地問我:“皇太後遺體在此,寧婕妤不跪麽?”

“跪?憑什麽?”我笑睇着她,又瞥了一眼那棺椁,冷涔涔道,“如不是宮規禮數束着,臣妾一次也不願跪她。”

韻昭媛沒有同我争執,長沉下一口氣:“就因為姜家害了你晏家麽?當年姑母以身在宮中,那事和她沒什麽幹系。婕妤,死者為尊。”

“臣妾本也懶得計較陳年舊事。”我在她身後踱着步子,四下打量着這已是靈堂模樣的長樂宮正殿,“但便是不提晏家之仇,這些年來,皇太後多少次想置臣妾于死地,昭媛娘娘想說自己不知道麽?”

她微有一顫。

“我冊封幾日就安了個罪名要活活打死我,後來道我不守禮數、穢亂六宮,一樁樁一件件,昭媛娘娘覺得她一死就配讓我以她為尊麽?我若在此跪她,又如何對得起同在九泉之下的我的孩子。”

韻昭媛有那麽一怔,随即消逝,她對着棺椁拜了三拜,站起身子轉向我,凝笑道:“既不打算拜上一拜,婕妤妹妹今日是來看本宮的笑話的?”

“是。”我銜笑回說,“但不全是。臣妾還要告訴昭媛娘娘,方才來時,見順貴嫔往成舒殿去了。娘娘知道,順姐姐鮮少主動面聖,娘娘覺得她此時去見陛下,會是為了何事?”

韻昭媛神色一震,打量着我苦苦笑說:“本宮小看了婕妤。”

如同宏晅必要逼死左相,我和順貴嫔也是容不得韻昭媛的。雖則我與她并無甚直接地沖突,但一則先前的種種,她總脫不得幹系;二則皇太後死了,她目下是萬念俱灰,如若有朝一日重振旗鼓了要與我一鬥,也是麻煩。

順貴嫔更不必多說了,失子之仇,怎能輕易算了?

我淺淺地施了個萬福:“永定帝姬乖巧,順姐姐喜歡得很,不會因為從前的事遷怒于她,娘娘放心。”

“是啊……永定是多好的孩子……”她深深嘆息,悵然若失地望向棺椁,“是我當年傻,為了家族應下了此事,後來也是悔恨不已。”

那到底是她的親生女兒,血脈相連,如何能不想念。

她啞啞笑着,一聲又一聲,帶着自嘲、帶着淚意:“陛下是知道的對不對……所以他才那樣不願讓我見到永定……他那麽恨姜家,早恨不得讓姜家處處不順才好,可……可那些事情,與我并沒有多少關系啊……”

我不言良久,俄而靜靜向她道:“是,陛下是知道的。昭媛娘娘覺得自己冤麽?臣妾覺得娘娘您并不冤。一個做母親的,能為了權力地位将親生女兒轉交旁人且還奪了別人的孩子,不論娘娘當時是否沒想明白、不論娘娘事後是否追悔,娘娘您到底是錯了。”

她的悔恨神色瞬間化為了嘲諷,一聲冷笑出口,森然質問我:“婕妤有什麽資格在這裏指責本宮、指責皇太後!婕妤還不是為了報仇行出了武瞾那般地事!”

“看來娘娘知道那事是臣妾自己的算計。”我笑看着她,刻意地綻出一縷明豔的笑,“但臣妾豈敢自比武瞾啊!若敢,也就沒資格記恨皇太後了。臣妾确是栽贓給了皇太後,但——臣妾本就沒有懷孕。”

她目中驟然間震驚與憤怒交加:“你就不怕我告訴陛下!”

我偏頭大睜着雙眼看着她:“娘娘您去好了,臣妾也很想知道娘娘您的話能不能比得過宮正司人證物證的分量;臣妾更加好奇,若現在娘娘您再多一條誣陷宮嫔的罪名,陛下會如何處置。”

她噎住,凝視我片刻,凄然笑道:“事已至此,也罷了……但本宮自問從未與寧婕妤結怨,寧婕妤如今非要逼死本宮,只因本宮是姜家人麽?”

“不該麽?”我輕然反問她,“皇太後變着法地想要臣妾死,不也就是因為臣妾是晏家人麽?”

“不是。”她駁得幹脆,我微有一怔,她又重複了一遍,“不是。高傲如姑母,才不會擔心你這個晏家孤女有本事報複。”

我羽睫覆下,不予置評。

“你不信?”她伸手一指那棺椁,凜然道,“當着姑母的面我絕無虛言,她容不得你,是因為你害得祺裕遠嫁!”

祺裕長公主?我聽得不解而錯愕。若說我得封,确是與她有些關系的,因為在她遠嫁的事上,宏晅和皇太後起了争執,他借酒消愁喝得大醉,故此才有了那一晚……但若說是我害得她遠嫁,彼時只是個禦前尚儀的我,怎有這樣的本事?

“姑母說你狐媚惑主可有錯麽?若不是你惑主,陛下怎可能寧可親妹妹遠嫁也要留你!”

我直聽得一片茫然。

“姑母就祺裕長公主這麽一個女兒,她舍不得祺裕遠嫁番邦啊……”韻昭媛悵然嘆息,一聲冷笑,“她想着,你禮數周全,也到了嫁齡,封個公主嫁出去正合适,這是多常見的事情。呵……她卻沒想到,陛下竟就那樣要了你,将長樂宮去傳旨的人擋在了成舒殿外。”

她瞪着我,目光冰冷如刀:“她不肯祺裕受離鄉之苦,陛下卻寧可讓祺裕嫁了也不願讓你去受這份苦……她怎能不恨!”

“長公主在靳傾過得很好。”我喃喃道,她斷然厲喝:“出嫁的不是婕妤,婕妤當然能在此說輕巧話!”

我一陣沉默思索,擡起頭回視于她:“娘娘,時至今日,娘娘還要自欺欺人麽?”

她猶自怒視着我,剛要出言,我卻先續道:“娘娘當真以為,祺裕長公主遠嫁和親,僅僅是因為陛下舍不得臣妾麽?是,臣妾和陛下是自幼相識的,臣妾也自知這份情分不淺。可娘娘您也知道陛下是怎樣的人,他為了大局,連姜家都能忍這麽多年、連順貴嫔的失子之痛都能按下不提……您當真覺得陛下會為了臣妾而如此麽?”

“你夠了!”她打斷我,眼中的慌張讓我知道,我确實打破了她最後的幻想。遂是短短一嘆,不再多言。

那件事若真如她所說,宏晅有不舍自是不假,但我認為他顧及更多的,還是他的大局。他不會任由祺裕長公主留在大燕、留在皇太後手裏,然後嫁給一個姜家想要結交的世家,繼續鞏固姜家權勢。

皇太後要封我做公主讓我遠嫁,他便要了我,除卻那兩三分的不舍,如此更是為了明明白白地向皇太後表明了态度。無論有我沒我,這個遠嫁之人,只能是祺裕。

韻昭媛該是知道的,皇太後也該是知道的。可她們卻仍是為了心底的那一點不甘,将所有的怨憤都發在了我身上。

122

我反複回想着韻昭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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