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記·晏然傳第 43 章 ~~~(40)

第 43 章 ~~~(40)

第五章~~~ (40)

這一番話。三年多了,我的心境變了很多。從剛開始的怨恨到後來的被迫接受,再到後來……覺得這樣也不錯。但我從來沒有想過,那一晚的事情,也許另有隐情。

我要弄明白這件事,這個改變了我一生的隐情。

宏晅當年沒有對我說,現在和以後大約也不會主動去說,我亦不能問他,可我總得問問些。

竟莫名其妙地有些魂不守舍,大約是因為突然知悉當年改變前路的大事帶來的恐懼。我一路低着頭沉思着往前走,再擡頭時,已經在成舒殿門口了。

在宮裏住了這麽多年,每一條宮道我都很熟悉,早已不會迷路。目下雖是突然到了成舒殿前,也不是迷路,是不由自主。

“你們在這兒等着。”我回頭向婉然林晉道了一句,移步走向前去。殿門口的宦官早就習慣了我的到來,不加多問的俯身見禮,又因為我沒有進去而有一滞,擡頭疑惑地看着我。

我站在門邊向裏望去,宏晅不在,但禦前侍候的人一應俱全,他大概是在內殿。

我朝侍立在案邊的怡然招了招手,示意她出來。她同旁邊的宮娥交代了兩句,走出來見我。

“姐姐怎麽了?”她問我,我反問她,“現在方便離開麽?”

她點頭:“沒什麽事,還有墨蘭侍奉着。”說着打量我兩眼,又問一遍,“怎麽了?”

我屏息思索片刻,輕道:“有事問你。”

我們一起散着步子走到成舒殿後,殿後有個涼亭,宏晅還是太子的時候,就常和先帝在此煮酒論史,後來他繼了位,更加喜歡這個地方。旁人都不敢私自來這裏,也就我們這“禦前三然”會不怕死地時常來這裏走走,後來有一次,我們炎夏時節在這裏坐了半個小時閑聊,離開時林晉才上前攔住我們,戰戰兢兢道:“幾位姐姐,剛才……剛才陛下來過。”

婉然一愣,首先問道:“那人呢?”

“看你們聊得正高興……走了。”

即便這樣,那時候的我們仍然不知避諱,肆無忌憚地該幹什麽幹什麽。現在回憶起來,那時的我們,在旁人眼裏,只怕也是恃寵而驕嚣張得可以。

得封後,我沒再來過這個地方。這一次,我在十幾步遠的地方停了腳步。

“姐姐?”怡然也停下來,疑惑更甚,“姐姐到底是怎麽了?”

“怡然……”我望着涼亭那精致的亭檐長聲一嘆,“我當年為什麽會突然得幸……你知不知道?”

怡然陡然一震,俄而定了定神,故作驚訝地反問我:“難道不是因為陛下喝多了?”

我淡看着她神色的轉變,笑意清冷:“怡然,你這點做戲的本事,就別想瞞我了。”

我記得的,那天在宏晅回來前,只有我是在成熟殿的內殿一直候着,怡然婉然都在外殿。至于她們中途是否離開過,守到半截就困頓不堪的我是不知道的。

怡然垂首沉默,須臾,頗是為難地嗫嚅着說:“姐姐……陛下不讓說。”

我在禦前有那麽多相熟的人,但三年多來,沒有一個人告訴我這些事情,若不是今日從韻昭媛口中聽說了,我興許會被瞞上一輩子,這當然只能是因為宏晅有言在先。

“好,我不逼你說,我問你答就是了。”我踱步逼近她,垂眸審視着她的面容淡問道,“陛下突然召幸我,和皇太後不舍長公主和親有關無關?”

她咬唇點頭:“有關。”

“皇太後想讓我去和親?”

她又點頭:“是。”

“到了哪一步?可是已經和陛下敲定了此事麽?”

“姐姐……”怡然小退了半步,狠一咬牙道,“求姐姐別問了,那事……陛下下了死令不許同任何人講。”

我深吸一口氣,無奈的喟嘆間亦有恨意:“好,我知道了。陛下他……為了他的大局,毀了我的一輩子。”

“姐姐!”怡然大顯錯愕,一聲驚呼奪上來就捂了我的嘴,“姐姐你瘋了不成!這是成舒殿,姐姐你再有什麽不滿不願也不能在這兒說啊!”

我不領情地甩開了她的手:“怡然,你知道麽?我從前一直怨他強要了我,可……這麽多年了,也早不怨了。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走到這個地步竟是因為如此……竟是因為姜家!他要與姜家一鬥、要顧他的大局便拿我來向皇太後抗衡。怡然……他一直那麽清楚我有多恨姜家,卻還讓我搭在了這樣的事上。”

這也許并無甚因果,只是讓我覺得無比惡心。我不願與姜家有任何關系,可他卻這樣生生地把我卷進了他與姜家的戰場中,讓我在這幾年裏小心地應付着皇太後和韻昭媛,殊不知我每一次笑臉相迎或是行禮下拜時有怎樣的不甘。

還讓我覺得,只要他對我好,這些也就無所謂了。

其實這一切歸根結底,都是為了他的大局、他的國、他的權。

我覺得再沒有什麽可多言的了,日後我還是寧婕妤,只是一顆心會更冷了。

我轉身離開,無心理會怡然現在的心驚。

“姐姐……姐姐!”怡然倏然伸手拉住了我,慌慌張張地勸着,“陛下不是姐姐想的那樣……他不是要拿姐姐去和皇太後挑明什麽,他只是舍不得姐姐遠嫁……”

她一味地解釋着,話語顯得那麽蒼白無力。我微微一笑,脫開她的手:“好吧。你也不必擔心什麽,我也是在宮裏那麽多年的人了,你不必怕我會做什麽不該做的事。”

“我說得是真的。”她重新拉住我的手,目光無比誠懇篤定,“真的。一個姐姐、一個是陛下的妹妹,這才會讓陛下心煩得借酒消愁。後來……後來是鄭大人對陛下說,既然是只能留一個,陛下不若放下旁的争執,只想想更舍不得哪一個便可……”她咬了咬下唇,回憶着說,“彼時我瞧着鄭大人那意思,是覺得陛下必定舍不得長公主才會這樣勸……誰知……誰知陛下留了姐姐……”

“就這樣?”我神色未動地瞧着她,有幾分玩味之意,“你且說說,陛下怎麽說的?”

“陛下說……陛下說姐姐這些年夠苦的了,不能再去受遠嫁的那份兒罪。保家衛國本是男兒之事,縱使真要‘紅妝千裏為和親’,也該是天家之責,不該讓姐姐去頂……”她說着擡眼觑了觑我,“真的……”

我直聽得覺得好笑:“你覺得可信麽?”

“我沒騙姐姐……”

我輕笑轉身:“我回宮了。”

“那是陛下頭一回和皇太後翻臉!”她忽地厲聲道,清脆的聲音聽得我一驚,“陛下不是駁了皇太後的意思,是直接頂了皇太後的旨!”

“什麽?”我狐疑地看向她,卻沒有半點編故事的痕跡。她伸手一扣我的手,有幾分賭氣之意地道:“就知道姐姐對陛下的心結根本解不開,姐姐不信,我帶姐姐看去。”

我一語不發地跟着她走,左拐右拐地到了離成舒殿不遠的禦書房。禦書房很大,除卻宏晅平日裏讀書所用的真正“書房”,後面很大一部分放置各類典籍,亦有專門用以存放旨意的房間。這個房間自不是常人能随便進的,怡然是宮正,入內無妨,宦官卻伸手擋了我的去路:“婕妤娘娘……”

怡然回過身,淡然道:“我前些日子整理時見有一份皇太後的懿旨找不到了,是永昭三年的旨意。那會兒寧婕妤娘娘還是禦前尚儀,大概知道收在哪裏,便請她來幫着找找。”

三言兩語,宦官便不敢再攔,躬身放我進去。怡然阖上房門,走過房中整齊擺放的一個個木架,在最內靠牆的一個架子前停下,踮起腳尖夠下最上層的一只長型木盒交給我。

那是宮中盛放旨意專用的盒子,因為擱得久了,這盒子上覆了不少灰塵,瞧上去灰蒙蒙的。我伸手接過,取出盒中靜趟的那枚絲帛卷軸,微舊的成色讓我覺得一陣莫名的窒息。

我打開那懿旨,一字字看下去,竟都是皇太後的親筆。怡然幽幽道:“姐姐不曾見過這道旨意對不對……皇太後下給姐姐的懿旨,又有誰敢攔下?姐姐還不信麽?”

絲帛微微的涼意沁着我的手心,硬是激出了一層汗來。我默默将懿旨卷好,收回盒中,擱在桌上:“怡然,告訴我那天的事情,一字不落。”

作者有話要說:【特別注明】沒有查到關于在禦書房存檔旨意的記載,只是為了劇情需要這麽寫了……大家不要被阿簫誤導……這是個架空文……架空文

關于為什麽着意提了一下那個裝旨意用的盒子!!!因為阿簫昨兒個向基友詢問旨意存檔在哪裏……我的意思是問地名!!!結果她們是這樣回答我的!!!

注意我說的确實是“地方”!!!這幫混蛋!!!我最近碼字瘋狂了一點她們就打擊報複有木有!!!今天果斷拉着她們戰一萬字!!!同時追幾篇文的讀者你們請好兒吧!!!

123

永昭三年二月,賀蘭宏晅醒時天還未全亮,他坐起身,一陣輕微的頭疼。是昨晚喝多了酒,到現在酒勁還未退。身邊的女子仍睡得沉沉,沒察覺他起床的動靜,他在昏暗的燭光中凝視了這張熟悉的面容很久。

她側躺着,半邊面頰都埋在了枕頭裏,長長的眼睫輕覆着,睡得安詳。他看着看着,忽然禁不住地起了笑意,自己也說不明白在笑什麽,也許只是因為她這個睡相實在可愛。

她的一只胳膊露在外面,壓着被子,那白皙無暇的顏色就像一塊水潤的白玉。賀蘭宏晅忍不住去搭上了她的手,她的手卻驀地一搐,眉頭也皺起來,嘴唇動了一動,說着什麽。

是夢中呓語,聲音很小,他聽不清。便湊上去,這才差不多聽清了她的話:“陛下……奴婢要嫁人了……”

賀蘭宏晅覺得心頭仿若被什麽東西狠然一擊,滞在那裏,怔怔地望着面前熟睡的面容。

她恨他,她一定恨他,不然不會在睡夢中說出這樣的話。她連在夢中都能這麽清晰地感覺到他的存在,并且無時不刻不防備着……無時不刻不尋着機會向他道出那句話。

是,她要嫁人了,是他允諾的。

她是他的禦前尚儀,他答應給她尋個好夫家,最後卻只給了她昨晚的惡夢。

“陛下……”她緊鎖眉頭再一次開了口,賀蘭宏晅突然覺得自己沒有再去聽的勇氣,匆忙下榻,更衣盥洗。

“陛下……晏然她……”鄭褚小心翼翼地上前詢問他的意思,他回頭看了她一眼,丢給鄭褚一個不清不楚的答案:“回來再說。”

回來再說?這是留還是不留。一貫善于揣摩聖上心思的鄭褚心裏犯了嘀咕,要她?那倒是冊封啊,散號宮嫔冊封又不費什麽事,留個口谕就得了;不要她?不會吧,這是多少年的情分,不要誰也不能不要她……再者說了,人家眼看着要嫁人了,陛下您把人家要了又不給名分,這幹得什麽事兒?

沒什麽工夫多想,心裏琢磨的話也不敢明說,鄭褚應了聲“諾”,不再過問。

卯時上朝,賀蘭宏晅得去成舒殿前頭的廣盛殿。出了成舒殿的大門,他在蒼茫的晨霧中停了腳步,遙望着不遠處的地方,一縷笑意清冷。鄭褚循着望過去,幾個宦官模樣的人正往這邊來,瞧着還是長樂宮的人。鄭褚大抵知道這幾人的來意,卻不知陛下要怎麽應付。

這是來宣旨的宦官,可該接旨那人……目下正在陛下榻上睡着呢。

幾人步履沉穩地行來,在賀蘭宏晅前一拜:“陛下大安。”

“免了。”他口氣淡淡地道,打量了那剛起身的幾個宦官中為首的一人兩眼,輕然一笑,“黃大人,這是來宣旨的?”

那宦官躬身道:“是,皇太後懿旨。”

賀蘭宏晅“哦”了一聲:“拿來給朕看看。”

“這……”黃姓的宦官略一遲疑,即雙手将盒子奉上。賀蘭宏晅輕挑開蓋子,取出裏面的絲帛卷軸打開,淡看了一遍,陷入沉吟。

見他這個神情,來宣旨的幾人摸不準了。他們都知道在這事上陛下和皇太後意見不合,連争了好多日,直到昨兒個才算敲定了,難不成又要變卦?可旨意都到殿門口了,斷沒有送回去的道理。

末了,賀蘭宏晅将那卷軸卷整齊了,擱回了盒裏,然後直接從他手中取過了盒子,随手就轉交了鄭褚:“收着。”

“諾……”鄭褚道。

“陛下……”那幾個宦官有點慌了,“那是……”

“是給晏然的旨,朕知道。”他笑意輕巧,微頓又道,“不巧,朕昨晚喝多了,她現在是朕的人了,和親不妥。”

“什麽?!”那宦官驚詫之下脫口而出,甚至不顧禮數地擡起頭,且一時根本沒反應過來自己的施禮。好在他殘存的理智讓他将另一句話忍在了嘴邊:陛下您……您把她睡了?

那可是皇太後挑的要冊為和親公主的人,今兒個旨意就到了,陛下您昨晚把她要了?!

“她現在是朕的人了。”賀蘭宏晅向他重複了這句話,然後俨然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伸手搭上他的肩,指着殿裏壓低聲向他道,“大人您看啊……從這兒進去是成舒殿前殿,再往裏走是寝殿。她現在還睡着,朕覺得……讓她繼續睡為好。”接着,已經驚傻了的宦官覺得兩道寒光直射向自己,寒光中一個略帶笑意地聲音問他,“你說呢?”

他哪兒敢說不行……唯唯諾諾地應下,還沒來得及思考一下如何回去向皇太後解釋,賀蘭宏晅就又開了口:“回去告訴皇太後,朕上朝回來時若是找不到她,頭一個拿姜家問罪。”這森森涼涼的冷意弄得幾個宦官都覺得自己被嚴冬的堅冰凍住了,賀蘭宏晅的話卻還沒完,“皇太後還別覺得朕是有意跟她作對,明明白白告訴她,朕舍不得晏然,嫁誰也不能嫁她。這和皇太後心疼祺裕是一個意思,眼下在殿裏躺着的這姑娘,誰敢動她,先數清楚自己九族裏有多少顆人頭吧。”

賀蘭宏晅往廣盛殿去了,在清晨的昏暗中留下一個潇灑的背影……和幾個傻愣住的宦官.

那天,皇太後勃然大怒,幾欲按着漢代呂雉的法子人彘了晏然以解心頭之恨。從來沒有人敢如此不留情面地駁回她的懿旨,哪怕是皇帝。可這次皇帝破例了,就為了那個女人。

重要的還不是這些。

現下在她眼裏,什麽破不破例、為了誰破例都不重要,可這個“破例”,會直接致使祺裕長公主遠嫁和親,那是她唯一的女兒。

“皇帝當真幸了晏尚儀?”皇太後強壓着怒氣問道。

跪在底下大氣都不敢出的宦官磕磕巴巴地答道:“是……是,臣找禦前的人打聽了……是真的……”

皇太後的怒意升騰幾分,又問:“冊封了?”

“這……這還沒有。”那宦官叩首道,“太後,您動不得尚儀啊……陛下發了狠話,說尚儀若是有個什麽岔子,他頭一個就找姜家問罪。”

“荒唐!我堂堂姜家還怕她一個奴籍的丫頭不成!”皇太後一擊桌面斷然喝道,“去!把她給哀家杖斃了!哀家倒要看看皇帝能把姜家如何!”

宮人們瞧得出,皇太後這是氣懵了。這三年來,皇太後與帝太後、皇帝的關系愈加緊張,但都維持着表面的平和,誰也不敢硬碰硬。甭管心裏多少個不樂意,面上總還是過得去的,不會有意去找對方的不痛快。可這一次……也說不好是誰先找了誰的茬,總之目下看來要倒黴的是禦前尚儀了。

“太後……太後……”那宦官小心地察着言觀着色,戰戰兢兢地勸着,“依臣看,事已至此,您此時委實不能跟陛下硬碰硬……還是先忍下的好,她就是得封也封不高,太後您想出這口氣,日後有得是機會。”

皇太後聞言愈怒,剛要出言斥責,一旁靜默的韻淑儀開了口,輕慢道:“姑母,黃大人說得對。事情到了這般地步,祺裕是橫豎都要嫁出去了,您又何必再為個賤婢跟陛下鬧僵了?”

這才是關鍵,皇帝平日裏幸了誰都無所謂,這次是專挑了她要送出去遠嫁的晏然,是要她知道,別想着讓旁人替她女兒出嫁.

賀蘭宏晅下了朝回成舒殿,進了寝殿看見晏然已不在殿內,登時渾身一悚:“晏然呢!”

他厲問宮人。盡管他并不覺得在他的那般威脅下,皇太後還有膽子挑釁,可晏然目下确實沒在殿裏……

一旁的宦官連忙上前躬身禀道:“尚儀說去找宮正……說是要去尚食局挑人。”

這丫頭。賀蘭宏晅放下心來不覺一笑,随口問說:“什麽時候去的?”

“起來就走了。”宦官回思一番,“不到卯時。”

賀蘭宏晅想了一想,又問:“心情如何?”

“這個……”那宦官被問得有點蒙,照實答說,“沒瞧出來……”

賀蘭宏晅面色一沉,靜默一瞬,道:“知道了,退下吧。”

她必定心情好不了,從清晨時的夢話就能知道。再者,她開心從來都是挂在臉上的,不高興時才會遮遮掩掩不讓別人看出來,這個規律他早熟悉了。

整個成舒殿的氣氛都不對,因為晏然幾乎和禦前的所有宮人都處得不錯,昨日他幸了她,今早卻沒有直接冊封,弄得上上下下都替晏然緊張着。

一片壓抑。

正在跟前服侍着的墨蘭就表現得頭一個明顯,研磨研得心神不寧,手上明顯勁力不穩,他不時地側眸瞟一眼她也沒有察覺。

墨蘭沒察覺,旁邊的鄭褚可看不下去了,碰了碰她的胳膊,把玄霜接了過來:“換茶去。”

墨蘭應聲退下,到側旁的小間好生平複了一番心神,才沏好了茶端進去。到了門口卻陡然滞住,一驚之下茶水險些灑出來。連忙颌首微微一福,向來人見禮。

對方卻沒什麽話,安靜無聲地從她手裏将茶接了下來,如常地上前奉茶。随着這人行上前去腳步,四下服侍的宮人互相看了又看,心裏都是同一句話:還能跟沒事人似的,尚儀女官心真寬。

晏然頗不給面子地駁了他們心下的評價,上茶時一個不小心踩了裙擺,茶灑了不說,連案幾也動了幾寸。

可見也是心神不寧着。

賀蘭宏晅轉過頭,微蹙着的眉頭在瞧清來人時即刻舒展開來,微有一愣:“晏然?”

她沉然下拜:“陛下恕罪……”顯得那麽鎮定,鎮定得刻意而疏遠,他想了許久的話都被她這短短的五個字堵了回去,牽強地笑道:“沒事,起吧。”

124

我從怡然口中知悉了當年所有的事,她清靈的一字字一句句,穿過三年的時光,在我心中漾出一片漣漪。

我忽地意識到,這三年來,我所執着的所恨的,是多麽的傻。我不止一次地在宏晅面前明明白白地袒露過我的記恨,他沒怪過我,也沒說過這些事,仿佛一切都理所應當。

這三年裏,我得寵的時候居多,每每與他相處,自是極盡溫柔體貼。可就連我自己也那樣清楚地知道,這其間有多少隔閡疏遠,還不及作尚儀時與他親近。

他必然也是體會得到的,但也從來沒與我說過。

我回到簌淵宮,試圖從這煩躁不已的心緒中脫離出來,就帶着元沂到了院子裏,取出了林晉前些日子紮好的風筝,備好筆墨,打算畫個風筝打發時間。

元沂在這種時候總是很聽話,不動手搗亂也不說話,安安靜靜地在旁邊張望着看着。他只是想讓我趕緊畫好,然後他就可以拿着風筝去玩兒了。

這樣的事我到底是不在行的,畫得看得過眼卻實在稱不上美觀,草草地收了筆,将風筝放在石桌上晾着,托腮出神。

元沂等得有點不耐煩了,幾次拿起風筝輕碰一碰上面的墨跡,然後看一看沾了顏色的手指,又把風筝放回去接着晾着。

紅藥端來了點心,元沂剛伸出手就被我适時制止住:“紅藥,帶他把手洗幹淨了去。”

紅藥沉靜地上前一福,元沂可憐兮兮地望了望那盤點心,跟着她走了。

我繼續琢磨我的心事.

“元沂惹你生氣了?”片刻後,那個聲音在我背後響起了,竟激得我的心跳陡然變快了一陣子,起身悠然自若地向他施禮:“陛下大安。”

“免了。”他踱過來,在我面前負手而立,淺有笑意亦有責備地道,“聽說今天去了長樂宮?剛小産不久,還不好好歇着。”

“我……”我十分想告訴他我并沒有小産,他不必再為我的身體擔心。咬了咬下唇,低下頭道,“皇太後大去,于情于理都要去見一見。”

“進殿說吧,在外頭待久了小心受寒。”他說着牽起我的手,眉毛一擰,“手這麽涼?”

“嗯……”我心虛得不敢擡頭,犯了大錯似的任由他牽着我進屋。

他倒了杯熱茶塞在我手裏:“捧着。”我依言接過暖手,他又道,“元沂不聽話了?”

“嗯?沒有……”我說,“只是方才把手玩髒了又要吃點心,臣妾讓紅藥帶他洗手去罷了。”

正說着,元沂進來了,徑自歡笑着跑向宏晅:“父皇!”

宏晅一把抱起他,不禁嘆道:“又沉了,平日裏不許讓你母妃抱你了。”

“……”元沂耷拉了臉,我一陣無奈後道:“哪兒有那麽沉了?臣妾覺得還好……”

宏晅聽得一聲輕笑:“你逞什麽威風?朕聽太醫說了,你近日總抱怨胳膊痛拇指痛,還不是因為這個?”

“那又怎樣?”我白他一眼,不以為意地道,“反正就算不抱他了,日後自己有了孩子也少不得要做這些。”

他忽的沉默。我知我說錯話了,我是随口開出的玩笑,可在他眼裏我是剛失了孩子的人,這玩笑不合時宜。

“晏然……”他深深地一聲長嘆,思量着有些艱難地說,“朕覺得你……別要孩子了吧。”

我悚然一驚:“陛下?”

他放下元沂,示意乳母帶他出去,徑自坐了下來,示意我也落座,緩緩道:“朕沒別的意思。但你已經小産了兩次,再有孕……怕是會太兇險。”

“可是……”我想了想如何辯駁,笑道,“誕育皇裔是嫔妃之責啊……”

“別說這些虛理。”他眸色沉沉地滿是不悅,“嫔妃不止你一個,朕不想你為了這個把命賠上。”

他打量着我的神色,略一沉吟,又輕緩道:“再者……就算你想有個孩子傍身,也已有了元沂了。朕不會把他交給別人,你安心就是。”

他到底是考慮了多少、想好了多少理由來說服我?我垂首不言,盡管我已知道了三年前的始末,可假孕之事到底還是不能告訴他。這裏畢竟是後宮,我不知道那份情誼能頂得住多大的罪,最好還是不要拿欺君之罪來試。

“晏然……”看着我不語,他的口氣有點不安起來,磕磕巴巴地又道,“你別多心……朕只是認為這樣于你比較好,不是逼你這樣做。朕也希望你能有個孩子,但實在覺得要你為此冒險不值得。”

他的話讓我心中酸楚不已,擡眸望向他,笑吟吟道:“陛下可相信緣分麽?臣妾覺得……若臣妾和一個孩子有緣,他到底會來的,臣妾也不會因此離去。”

他不再開口,神色不明地打量着我。我又道:“便如當初在那樣的節骨眼上,陛下要了臣妾,也是緣分吧。”

他倏然一凜:“你想說什麽?”

因為他強要了我,隔閡始終消不去,我對他有,他大約對我也有。如今我既知真相,同他攤開了說明白了是最好的。我笑睇着他,徐徐念道:“禦前尚儀晏氏,蘭心蕙質,名門毓秀。今仰承皇太後慈谕,攉封修穆長公主,賜與靳傾王子劄祈為妃。着禮部速擇吉日,欽此。”

随着我的一字字出口,他的神情一點點僵住,逐漸變得震驚不已:“你竟然……知道?”

“剛從昭媛娘娘口中得知。”我自是略過怡然不提。垂下眼簾,語聲微微打了顫,“時隔三年,陛下為何不說?”

他默了一瞬,幹笑中隐有無奈:“告訴你有什麽好處?”

“陛下很清楚,這三年來臣妾始終是對那事有心結的,是不是?”

“是。”他又一笑,坦然回視着我,“心結總能解開,朕不想你是因為感當年的恩才肯與朕好好相處,朕留你不是為了這個。”

我一怔,啞笑說:“那今日臣妾知道了,臣妾很是感激,陛下以為如何?”

“嗯……”他想了一想,誠懇道,“不謝。”

“……”我沒話了。他從桌子對面繞過來,到我身邊坐下,兀自伸手摟過我道,“這樣說吧。到底是朕毀了你的婚事,你就用不着為了朕沒讓你遠嫁的事感恩了。三年來,還是朕愧疚多些。”

我颌首,默然以對。沉思須臾,輕然開口,聲音有些飄渺:“陛下說不願讓臣妾因為感恩才肯與陛下好好相處……”

我略有惘意地偏頭看着他,他鄭重點頭:“是。”

“那陛下知不知道……這三年來,臣妾也始終希望,陛下您不是因為覺得當初對臣妾有愧才待臣妾好?”

這次換他一怔。

我側倚在他肩上,微笑凄然:“曾幾何時,陛下您待臣妾好到讓阖宮都嫉妒,又因為臣妾那會兒還不是嫔妃覺得對臣妾動手是丢了面子……那時臣妾就算再遭人嫉恨也可以坦然受之,覺得陛下那獨一份兒的好只對臣妾有,不為別的,就是對臣妾好。可這三年不一樣,陛下和臣妾都有心事,多累?”我執起他的手在手裏翻弄着,他任由着我折騰,只是靜默地聽。我的笑意不覺輕快了幾分,又道,“今日聽昭媛娘娘說了那些,臣妾心情大好……照那樣,陛下幹什麽對臣妾有愧?臣妾可半點沒羨慕祺裕長公主遠嫁靳傾。”

“你……”他看着我,一副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的神情,我擡眸回看着他,眨了眨眼道:“所以日後不要各自揣着心事了好不好?為那些事搞得心裏不舒坦,多冤……”

他認真地一點頭:“嗯……朕也覺得冤。”

“……”我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了,腹诽他讓自己“冤”了這麽多年也不肯跟我說,偏想着尋別的法子解我心結,有捷徑不走去挑彎路,實在精神可嘉。

“朕來是想跟你說什麽來着……”他深吸了一口氣,慢慢道。我不禁一窘,原來他是有事要說,被我這麽不知情地胡一打岔生生忘了。

我淡看着他直翻眼睛,從他肩上向下一滑,滑到他膝頭躺着:“陛下慢慢想着,臣妾先補一補眠。”

“……”他一陣安靜,在我真的開始犯了困的時候又開了口,“想起來了。”

“嗯……”我阖眸靜聽着,半點沒有睜眼的意思。他輕咳了一聲,淡淡道:“你先睡着,朕先找芷寒說去。”

芷寒?!我一震,猛然睜開眼,撐起身子肅然正坐:“陛下請說。”

“哈……”他一聲笑,滿是激将法成功的幸災樂禍,摸了摸我的額頭,哄小孩似的口吻,“別緊張別緊張……朕是想說,這陣子處理姜家的事……”他在這個地方停了話,等我的反應,我屏息悠長地“嗯”了一聲,靜等下文。

他慢條斯理地繼續道:“重查了不少當年的案子……”

“嗯……”我猜到三分,心速禁不住地快了起來,凝視着他眼睛也不敢轉一下。

“借着這個機會……”

“……”好生過分,分明是有意地要把我的一顆心吊起來才滿意。他确實得逞了,我覺得心好像堵在了嗓子眼,堵得全然喘不上氣。

他終于說出了最後一句話:“順便給你晏家平反了……”

125

晏家平反了……晏家平反了!這祈盼多年的事,就這麽乍然實現。

打從他此次徹查姜家開始,我就開始思量如何适時地同他提一提此事。思來想去怎麽開口也不合适,因為我根本不了解當年的來龍去脈,甚至連認為爹娘是含冤而死也只是“認為”而已,心裏全然沒底。故而更加拿不準他對此是個怎樣的心思,也就根本無法與他說起。

我怔怔地望着他,心情無法言述。

“發什麽愣。”他禁不住地一笑,伸手在我眼前晃了一晃,我乍一回神,眨了眨眼,剛要開口,他擡手按在我唇上,“話擱前頭,你要是想說謝就不必了。”

我也不知自己想要說什麽,也不知自己是想哭還是想笑。總之我的表情一定很是複雜,他看了一會兒,在我額上輕擡了個爆栗:“還愣神。你改天跟芷寒說吧,晏府和祠堂在修葺了,修好了你們可以回去看看。”

我猶是怔了一陣子,才明白過來他在說什麽,忙應道:“哦……好。”

他湊近了過來,思索着道:“要不然……”

我不禁向後躲了半寸,和他近近地對視着:“什麽?”

“朕先陪你去一趟,讓芷寒改日?”他又想了一想,道,“嗯,帶着元沂,去看看他母親從前的家。”

我脫口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

相關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