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記·晏然傳第 45 章 ~~~(42)

第 45 章 ~~~(42)

第五章~~~ (42)

錯,便足夠了。”若她能活到現在,我會很樂意告訴她:“要是一個男人喜歡你,他可以無所謂你的錯誤,或是将因你而起的錯誤看作是旁人的錯誤。”

此事便是如此。有的時候傳得阖宮皆知的事會小心翼翼地繞過成舒殿,但此事,我自不會讓它繞過成舒殿。

晚上宏晅來的時候,我正穩穩托着繡盤靜靜地繡着那個至今仍未完工的荷包。鄭褚把這個荷包扣了一個多月才歸還給我,弄得我見芷寒時就跟躲債似的。

“聽說你今天罰了方才人身邊的宮女。”他帶着玩味地笑開口說道。我只作剛察覺出他的到來,起身一福,回道,“是,國喪時做那般不合規矩的事,臣妾小懲大誡罷了。”

他不屑地嗤笑一聲,立在我面前定定地看着我:“你會為皇太後着想?朕怎麽就覺得這話不能信呢?”

我沒再作答,而是帶着幾分賭氣地做了回去,繼續悶聲繡着手裏的荷包,視線全在飛針走線間,将他視作無物。

他也在我旁邊坐下,笑而端詳着我:“你說你罰人罰到荷莳宮去,靜昭容沒意見?”

我手上一停,盯着那繡了一半的圖案幽幽道:“陛下是怕聆姐姐有意見,還是陛下有意見?”

他無聲。他不說話我就瞧着那繡圖不動,半晌,卻聽他揚聲叫來候在外頭的詩染,問她:“今天晚上婕妤吃什麽了?”

詩染被問得一愣,答了幾道菜名出來。他認真地聽完思考一番,轉回頭來看着我,眉宇間深有不解:“沒什麽帶醋的東西啊,怎麽字裏行間這麽大的醋味兒?”

我把繡盤擱在旁邊,瞪着他道:“誰吃醋了?規矩上的事,臣妾罰得不對麽?”

“對,一點錯都沒有。”他點了點頭,又探究地又問,“那有點別的原因沒有?”

我不語。他眉毛微有一跳:“那朕問你個問題,你照實說。”

我颌首默然等他發問。

“你不喜歡方才人是不是?”他說,微一頓,又改口道,“或者幹脆是不喜歡方家姐妹?”

他問得好不委婉,我在短暫的沉默之後亦是答得毫不委婉:“是,臣妾不喜歡。”

他點點頭,又問:“為何?”

我只帶着三分氣反問他:“陛下喜歡她們麽?”

“不許瞎吃醋。”他氣笑得在我鼻梁上一刮,“告訴朕,為什麽不喜歡她們?”

我垂首靜默良久,重重一嘆,輕輕幽幽地道:“陛下不覺得這樣的事很虛僞惡心麽?”

他一愣:“什麽事?”

“她們進宮的原因啊。”我道,“陛下也知道她們根本就是為了方德妃先前生下的皇長子來的,就算這其中根本就有陛下的權衡在,可她們就這般應下也太教人心寒。世家的鬥争就算再厲害,她們也不能這樣将皇長子視作相争的武器或是戰利品啊……是,于天下,他是皇長子;可于她們而言,皇長子與她們是血親啊!再退一步講,就算她們不在乎這遠房的血親,皇長子到底還是個孩子,時時刻刻算計着如何把他奪過來與人相鬥……她們的心思未免太可怕了。”

他沉吟了許久,神情嚴肅地問我:“所以……你是覺得如若把元汲交給她們,她們不會好好待他?”

“她們當然會!”我斷然道,“他是陛下的長子,交到那個嫔妃手裏都不會有人敢薄待了他。可好與好不一樣,就算能給他同樣的東西,給不了他同樣的關心,他必定是察覺得出來的……陛下,小孩子往往對此最是敏感,陛下看現在他對皇後娘娘多親,就知道皇後娘娘對他盡了怎樣的心思。”我語中一頓,思忖着露出詫意,“陛下當真想把皇長子交給方家姐妹麽?”

“沒有。”他搖頭否認道,“你別多心。只是就如你所說的,朕知道她們進宮是圖什麽,近些日子傳言也多了,朕才随口一問罷了。朕不會輕易把元汲交給旁人的。”他握了握我的手,“元沂更是。”

我放下心來,長舒口氣,悵然滿面:“陛下知道此時再帶元沂走無異于要了臣妾的命……皇長子和皇後娘娘處得更久,陛下也要體諒皇後娘娘這份做母親的心啊……”

他點頭鄭重:“朕知道,你放心就是。”

讓他知道皇後和方氏各自的想法、從而對皇長子的事多一份思量到還在其次,這一番談話,于我而言最是重要的,是讓他知道我不喜歡方家姐妹。

時至今日,我仍不認為我能左右他多少。我不能左右他的喜惡、不能左右他的朝政……但,至少能左右他對這些個新宮嫔的态度。

日日讓林晉去問着,他果然再沒有召過嬈姬和方才人。一連過了半個月,我聽着林晉再一次的禀報,站在窗前遙望着如霜的月色輕笑道:“行了,火候也夠了。你去瑜華宮知會蘇容華一聲,本宮想見她,若她樂意,明天來簌淵宮見。”

我從前與她尚算交好,若她不願來見,只能是聽信了方家姐妹散出去的傳言。如此要執意與我為敵也就随她去了,我也不會再同她多解釋些什麽,心思這樣的淺,我反倒不希望她再與我為盟。

次日的晨省散得早,我倚在步辇上阖目歇着,摒開一切雜事紛擾,在步辇規律的微晃中細品着清晨的寧靜。

“娘娘……”林晉低聲一喚,我睜眼看向他,他帶着我的視線往前一看,“您瞧。”

我遂看過去,簌淵宮門口依稀有一淡粉身影,規規矩矩立在門邊,卻不是宮娥裝束。

已離得不遠了,我吩咐了一聲“停轎”,走下步辇向她行去。還有幾步之遙的時候,她深深一福:“寧婕妤娘娘萬福。”

“不必多禮了。”我伸手虛扶了一把,滿意笑說,“妹妹來得好早。”

她低颌着首,一如既往的謹慎溫婉之态:“臣妾聽說婕妤娘娘召見,不敢怠慢。”

我輕拍了一拍她的手,笑意明朗幾分:“算不得召見,只是有些日子沒見妹妹,想和妹妹敘敘舊罷了。”

我與蘇容華一并踏入了宮門,閑閑交談。我一路觀察着她的神色步履,雖是始終得體地守着禮數,卻也着實尋不到什麽疏遠防備之意。

看來她确是沒信多少方家姐妹的話,并不是為了兩不得罪才來見我。

“妹妹請坐吧,不必拘禮了。”入了殿,我請她落座,她淺淺一福,大大方方地坐了,笑吟吟問我:“不知娘娘想敘什麽‘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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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深睇視着她,面上漫出一絲淺笑:“妹妹會這樣問,可見已是心裏有數了?”

蘇容華點頭,沒有多加掩飾:“想是娘娘聽聞了前陣子的事。娘娘不必憂心,臣妾心裏有數,不會那麽輕易讓她們得意。”

我和善微笑,打量着她溫言道:“你既今日會來,本宮便知你不會着了她們的道兒。但本宮想知道,那日在長寧宮出了怎樣的事,竟讓帝太後那般生氣?”

已過了很有些天了,但聽我提起,蘇容華面上猶是一冷,一沉氣道:“是我輕信了她,她平日裏跟我走得近,我便沒想到她會轉過身來害我,同陛下說話也不曾避着她。”她說着一嘆,有些懊悔道,“那天陛下來見我時她也在,我随口提了一句,說帝太後這些日子為皇太後抄經呢,偶爾也問起韻昭媛兩句。陛下都沒說什麽,怎的到了她那兒便是我挑撥陛下與帝太後了?這到底哪兒沾了挑撥的話?”

原是如此……世家間的明争暗鬥,身為方氏貴女的方才人是清楚的,民間而來的蘇容華卻沒機會知道,再憑她怎麽聰明,也難以想到同為太後的兩位長輩竟是不睦多年,也難以知道宏晅對皇太後有怎樣的不忍。

可……僅是如此麽?依帝太後的心思,當真會因此就如此氣惱麽?我細細端詳着蘇容華的神色,她面上卻是分明地只有懊惱和悔恨,瞧不出半點其他的心緒,好像是真的沒有別的隐情了。

我凝神而笑,淡淡說道:“這事怪不得妹妹,但也怪不得帝太後。妹妹入宮時日短,想來不知陛下和皇太後不和吧?”

她面上詫異頓生,恍然大悟。這樣的神情絕不是在做戲,她當真是不知情,又确确實實是因此栽了跟頭。

我含笑沉吟,睨着她輕輕曼曼地體諒道:“妹妹初入宮闱,有不知情的地方在情理之中,可被有心之人拿去說事便是那一邊的心思毒了些。不過麽……”我微微拖長了語調,“本宮打從一開始就知道那兩位沒有好心思,卻始終摸不清妹妹你的心思,妹妹今日不妨給本宮透個底,你到底是圖什麽?”

我審視着她的神色,見她低着頭思量着,須臾,擡頭回視着我,坦誠道:“燕回沒有家族重擔,區區民女,既然入了宮,圖的便是自己過得春風得意、享盡榮華富貴。”

“春風得意、榮華富貴。”我細品着她這八個字,淺淺銜笑,“‘春風得意’難有定論,榮華富貴卻是不難。本宮是過來人,不怕告訴妹妹一句,這宮裏頭,有時候自己活得聰明不如跟個對的人。”

她忙不疊地起身一福:“諾,臣妾謹記娘娘教誨。只是……”她咬了一咬嘴唇,“臣妾先前想着服侍好帝太後,可如今……”

“能知道讨好帝太後,可見妹妹不傻。”想在宮中尋求榮華富貴,只怕十中有九都只想着如何去争聖寵,她卻能想到劍走偏鋒,從帝太後那兒謀自己所需,已是勝過了不少人了。我擡手斂了斂衣袖,複又循循道,“所謂不知者不罪,妹妹那日既是無心之語,那事便不過是個誤會。但凡是誤會,就都有說開的機會。本宮會尋個合适的機會在帝太後跟前替妹妹說幾句話,但旁的事,本宮不願插手太多,即便是需要插手,也要看值不值得。”

她面露感激,低低福道:“謝娘娘,臣妾自知要怎樣做。”

我和顏點頭,笑意微斂,又道:“還有句話,本宮還是和妹妹講明白的好。芷寒是本宮的親妹妹,本宮容不得她出岔子。妹妹你要做什麽事,可以找人聯手,但若再不知會本宮便去找她,若生了什麽節外的枝,就別怪本宮容不下妹妹你。遇了險事,本宮亦只會救她一個。”

她隐有一陣驚慌,不安道:“諾……臣妾謹記,決不再有事隐瞞娘娘。”

我面無表情地點了頭,她便福身告退了。婉然和林晉進了殿,林晉欠身小心問道:“娘娘還要再用她?”

“用不得麽?”我反問他一句,徐徐道,“她比多數人都沉穩多了,很多時候,多一分沉穩也是要緊的。她剛入宮幾個月就遭了方才人的暗算,也沒為此亂了陣腳,這心思難得啊……本宮想着,當年本宮剛得封之時,決計做不到她這樣。”

“可是……”婉然躊躇着道出了想法,“奴婢總覺得她不安分。剛入宮沒多久就能動手除了自己宮裏的主位——就說是那沐氏太招人恨吧,可她下手那麽快那麽狠,焉知日後不會反咬一口?”

“你自己都說了是那沐氏太招人恨。”我睨着她輕笑,“她能把沐氏咬下去,未必就有本事把本宮咬下去。且先信着她吧,本宮心裏有數,她若是不安分,本宮自有主意。”.

次日我帶着元沂去了長寧宮。我已有月餘不曾拜見過帝太後,當下要行大禮。帝太後一見,連忙讓邱尚宮扶住了我,慈祥笑道:“有些日子沒見你來了,坐就是,不必多禮。”

我猶是淺淺一福,歉然道:“諾。本該常來拜見,可身子實在不争氣,也只好先養着,養好了才敢來見太後。”

“身子要緊。”帝太後笑意和緩地點了點頭,微笑看着我,和藹之意不減,更添了幾分憐憫道,“你小産兩次了,回回都是好一番折騰。皇帝看着不忍心,哀家也覺得苦了你。日後不妨找太醫開個方子吧,也不要再有孕了,免得再傷身子。”

我悚然一驚,只覺霎時間渾身都起了冷意,倉惶下拜道:“謝太後體諒。這兩次都實是事出有因,臣妾并無大礙。臣妾侍奉君側,自知資歷淺過宮中數位嫔妃卻忝居高位,若再因一己之私便不能為天家開枝散葉,臣妾便斷不敢再虛居此位。”

帝太後沒有叫我起身,只淡淡笑說:“你不必如此,你已有元沂在身邊,皇帝又寵着你,大可不必這樣惶恐。”

“臣妾如何能不惶恐。”我斷然道,俯身一拜,沉穩禀說,“臣妾小産休養的日子,陛下都因顧念臣妾幾乎日日宿在明玉殿,臣妾勸也勸不走。陛下這番心意,臣妾感念動容,若再做出那樣自私的事,豈不是辜負了君恩?”

一時凝滞。我低垂着頭,猶能覺出帝太後兩道目光鋒利地審視着我,俄而沉沉道:“照這樣說,陛下明知你不能服侍仍去明玉殿并非你有意糾纏獨寵?”

“臣妾怎敢?”我語中帶起了驚詫,似是吃驚于她會這般想我。長拜不起,懇懇切切地道,“為着臣妾時時想勸陛下走的事,陛下惱了臣妾好多次。後來臣妾便不敢勸了,就求着鄭大人和宮正幫臣妾說一說,可陛下……”我為難地咬一咬唇,再一叩首,“臣妾承蒙如此重恩,自不敢忘嫔妃之本。若上蒼肯讓臣妾再有個孩子,臣妾便是搭上自己的命也要把他平安生下來,如此方是不負陛下。”

“你當真這麽想?”帝太後的聲音緩和了幾分,似是送了一口氣,“起來坐吧。”

我又叩首,道了聲謝,起身落座。帝太後端詳着我,面露乏色地一嘆:“不是哀家有意試你,哀家是容不得有人恃寵而驕亂了後宮。”

我謙恭颌首,應道:“臣妾明白。臣妾雖讀書不多,也知家和萬事興的道理,萬不敢做獨寵之事。如今新宮嫔多,陛下是該雨露均沾的……可比下既待臣妾有這份情,臣妾總也不好駁了去,只能時時規勸着。”我抿一抿唇,頭垂得愈發低了,喃喃道,“惹得帝太後為此煩憂,到底是臣妾的不是了。”

帝太後面上浮起幾許欣慰,緩點着頭道:“你到底還是懂事的。那些新晉宮嫔也該向你學着,即便得了寵也要有分寸才行,萬不可如沐氏那般。”

我輕掩嘴唇淺淺一笑:“有沐氏這個前車之鑒在,太後便可多放幾分心,旁人必定會引以為戒,不敢再造次了。”

帝太後有幾分不耐的微微蹙起了眉頭:“敢不敢造次的,她們到底心思還岔着些,三天兩頭定要鬧出些事端來,哀家看着心煩。”

“看着心煩就不看。”我銜笑勸道,“這不是有皇後娘娘麽,太後何必去操這份心?”我說着接過了婉然手中的食盒,取了一碟點心出來放在桌上,“有日子沒來拜見,也有日子不下廚了。帝太後嘗嘗臣妾的手藝可是差了?”

她笑着嘗了一塊,贊道:“不差不差,你是最知道哀家口味的。”我正伸手去取盒中的另一碟點心,聽她如此說,手上一滞,略一思忖,神色自若地蓋上了蓋子。

帝太後一奇,問我:“怎麽了?怎的不拿出來了?”

“這……”我顯出了為難之色,踟蹰良久,福身下去道,“臣妾不敢欺瞞太後,這另一碟點心,是蘇容華做的。她只說讓臣妾替她送來,又叮囑臣妾不可告訴太後是出自她之手,問其原有也不肯說。臣妾覺得奇怪,但還是帶來了,方才和長寧宮的宮人一打聽……才知是太後惱了她不肯見她。既是如此,臣妾一會兒回了她去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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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話直說就是了,不必跟哀家拐彎抹角。”帝太後笑意淡淡地睨着我,分明是聽出了我的話外之音,我不禁覺得有點窘迫,又不好不承認,只得懇切道:“諾。臣妾昨日見着了蘇容華,說起她觸怒了太後的事……臣妾覺得,縱是她在陛下跟前言辭有失,可她入宮時日尚淺,如何知道陛下與皇太後的不和?也就說不上是挑撥陛下與帝太後您了……”

帝太後沉吟着聽我說着,始終面帶笑意,俄而輕嘆一哂:“哀家知道,燕回是個好孩子,聰明、體貼。不過你應該也瞧出來了,她行事太急太躁,上次和沐氏那一出,連大長公主也看出是出自她的設計。做事如此不周全,日後是要吃大虧的。”

“太後您是有意……”我不覺一訝,帝太後點頭:“是。哀家就是要她知道,在宮裏謹慎是有一個要緊的,一句話的差池就能鑄成大錯。”她說着淡睨了我一眼,“這話你就不必同她說了,明日哀家自會叫她來問話。”

“諾。”我欠一欠身,似是随口地笑道,“帝太後要點醒她,卻是讓臣妾好生不安了一陣子。小産後剛養好了身子,就聽宮裏的風言風語說因着臣妾在,陛下才不寵蘇容華了,解釋又解釋不得,真真兒是啞巴吃黃連。”

帝太後聽言笑嗔道:“你個能說會道的都成了啞巴,宮裏可還有會說話的人麽?行了,哀家心裏有數,方家那兩個要鬧騰就由着她們鬧騰去。哀家要點醒蘇氏,自是先摸清了她的心思,知她不會那麽輕易地信那些話。”

我遂又一福:“諾。有太後這話,臣妾便心安了。”

翌日帝太後召見蘇容華的時候,我和順貴嫔一道去拜訪了莊聆。莊聆聽我細細說了日前的事,清泠一笑:“說什麽好呢?帝太後她老人家心裏頭明鏡兒似的,在她跟前耍手段,委實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順貴嫔緩一點頭:“太後肯護着蘇氏自是好的,如若不然,方家那兩姐妹還真不好對付。後宮裏她們和皇後是暗鬥,前朝方家和蕭家可是開始明争了。”

“鬥吧,我還就不信區區方家能從皇後娘娘手裏把皇長子搶回去。”莊聆輕然而笑,撫弄着指上一枚翠綠的玉戒幽幽道,“皇太後的喪氣眼見着要過了,慶雲宮那一邊的事,該開始安排着了。”

我與順貴嫔相視而笑,意味深長。

又是冬天了,好像一夜之間冷風呼嘯而起,将深秋最後的溫暖盡數卷走。待得衆人察覺時,已是枯葉滿枝頭、寒冰結池中了。

真是夠冷,堪比愉妃走的那年的冬季。

但這寒冷敵不過宮中喜事帶來的熱鬧,永定帝姬五歲了,按着帝太後的意思,生辰大辦。那天我一早就被順貴嫔差來的人“威逼利誘”去了绮黎宮,同她一起應付各宮前來道賀的嫔妃。這不同于宮嫔晉位的道賀,永定帝姬是皇家長女,又素來得各位長輩的歡心,沒有哪一個敢看輕了她,弄得绮黎宮阖宮忙得一刻也歇不下來。

我進殿環視一圈,只見順貴嫔在那兒應付着,卻不見永定帝姬的身影,問了宮人,宮人回說:“肅悅大長公主今日帶了怡和翁主進宮給帝姬慶生,正在後院玩兒呢。”

我便笑問:“怡和翁主?可是大長公主的孫女麽?”

那宮娥笑答:“正是,只比永定帝姬小一歲,玩得到一起去。”

我想了一想,前面禮數繁雜,我們之間的各種交談應付于小孩子而言确是無趣,便将元沂交給了乳母林氏,向她道:“你帶皇次子去找帝姬和翁主吧。”

她帶着元沂去了,我方過去向順貴嫔一福:“恭喜姐姐,帝姬生辰,姐姐替我向帝姬道聲賀。”

“怎麽敢受妹妹的禮。”她說着,卻也只是淺淺一福和我見了個平禮,“今晚宮宴,還要妹妹多操心呢。”

我颌首:“這個自然。”

生辰宮宴上,永定帝姬會向宏晅、皇後和順貴嫔分別敬酒,以謝父母養育之恩,聽順貴嫔說這是她自己的意思。她年紀小,自是用味道清甜的果酒,大長公主素來很喜歡她,聽聞了此事後大贊她孝順,又擁過她叮囑道:“永定啊,若喝不了就不喝了,淺抿一口你父皇母妃也明白你的心意。”

永定帝姬重重點頭:“永定不會讓自己喝醉的。”

而我在宮宴前幾日,特意央了宏晅,讓他在這一日解了韻昭媛的禁足,準許她來參宴。不知她看見永定帝姬向順貴嫔敬酒會是怎樣的心情。

她仍是在從前的位子上,與莊聆遙遙相對。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她、莊聆和高坐主位的皇後便是如此在後宮向人們昭示出如今大燕的局面,姜、趙、蕭三足鼎立的局面。如今座次未變,姜家卻已經不在了。

我看到莊聆含笑向她一舉杯,飲下了一盅酒,她恍若未覺,目光始終在永定帝姬身上。

那是她的女兒,是她為了權力角逐親手交換予人的女兒。

樂舞畢了,衆人齊聲向永定帝姬道了賀,永定帝姬起座上前,一旁的宮人會意,三名宮女各端了一只酒盅随着她。順貴嫔是事先知道此事的,宏晅與皇後見狀卻是一怔,停了與旁人的交談看着小小的她站在殿中。

永定接過第一杯酒,眨了眨眼,舉向宏晅,清清脆脆地道:“永定謝父皇撫育之恩,祝父皇年年開心、事事順心。”

宏晅一聽,朗笑一聲和她對飲了,卻是笑道:“別想着偷懶一杯酒就祝‘年年開心’了,以後年年敬酒來。”

永定的小臉漲紅了,又接過第二杯酒,向皇後道:“祝母後,嗯……”她歪着頭想了一想,“福壽安康。”

皇後頗是欣慰動容,含笑飲下。

雖有肅悅大長公主的叮囑在先,永定還是很認真地将每一杯酒都飲盡了。然後她轉向順貴嫔,接過最後一杯酒,說得卻不是什麽吉利話,而是無比鄭重道:“母妃,永定保證以後都會聽話,絕不惹母妃生氣。如果有一天嫁人了,也要每天回宮來看母妃!”

順貴嫔只聽得感動不已,淚盈于睫地飲盡了杯中酒。永定剛舉起酒杯要喝,想了想卻又放下來,問宏晅:“父皇,等永定嫁人的時候,就在錦都找一戶人家好不好?不然永定回宮就難了。”

“往短了算也還有十年啊……”宏晅忍俊不禁地啞笑一聲,卻還是答應了,“好,不讓你離開錦都,等你及笄了,在錦都給你找個如意郎君。”

“多謝父皇!”永定頓顯笑意,開開心心地複又舉了杯。

“慢着……不能喝!”忽然一聲厲喝,永定已碰在唇邊的酒杯被人一把奪下,驚恐地擡頭望着來人。

韻昭媛的神色同樣驚恐不已,緊捏着那枚小小的酒盅就那樣站在那裏,神色複雜地看着永定。

“韻……韻母妃……”永定被吓住了好久,才支支吾吾地開了口。宏晅面色沉沉地淡看着她:“昭媛有事?”

“陛下……”韻昭媛猶豫着,神色有些恍惚。

順貴嫔低垂着眼簾,口氣從未有過的生硬,說着鮮有幾人能真正聽懂的話:“昭媛娘娘何故如此?臣妾撫育永定五年,不配她敬這一杯酒麽?”

韻昭媛一滞:“我不是這個意思……我……”

“那就勞煩娘娘把酒杯還給她!”順貴嫔厲聲喝道,目光寒如冷刃,“來人,‘幫’昭媛娘娘把酒還給帝姬。”

“貴嫔……”韻昭媛好像要說點什麽,兩名宦官卻已出現在了她面前,全然是不許她再添亂的意思。韻昭媛蹙着眉頭,看了看手中緊攥的酒杯,忽地沁出一聲輕笑,驀地仰首一飲而盡。

“昭媛你!”順貴嫔終于按捺不住怒意,拍案而起,指着她怒罵,“昭媛娘娘!昔年的事情臣妾不想再與你計較,可今時今日是替永定不公,這五年來你為她做過什麽,你配喝這酒麽!你……”

順貴嫔的質問戛然而止。

韻昭媛面上幾許清淺的笑意仿佛被什麽東西凝結住了,始終不散。在這笑意裏,一縷殷紅地鮮血從她唇角流出,逐漸延長,襯得她的皮膚格外的白。

順貴嫔吓得愣住,雙眼圓睜中道着無盡的恐懼。我亦是心驚不已,看着韻昭媛眉頭微微一蹙,擡手撫住小腹倒在地上。

“昭媛?”宏晅亦有一驚,似是還有一瞬的猶豫,才站起身走過去。韻昭媛擡起頭,銀牙緊咬也抑制不住額上不斷沁出的冷汗:“多謝陛下……沒有将當年之事公諸于世,但求陛下以後也不要說……讓她好好長大……”

宏晅深深沉下一口氣,低頭間注意到身旁呆立的永定,伸手一捂她的眼睛,沉聲吩咐宮人道:“先帶帝姬去側殿歇着。”

“陛下……臣妾求您……”韻昭媛乞求着,一聲輕咳,她下意識地用手背捂住了嘴,鮮血流了一手背。

宏晅淡看着她,情緒始終沒有什麽波瀾,終是輕道了一聲:“好……”

韻昭媛身子一動,大松了一口氣,再擡頭時顯得更加艱難:“貴嫔,這些年多謝你。日後,還要勞你……”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獨立番外《當年晏語》有更新~

家中落罪、父母自盡、兄長充軍……

七歲的晏芷宸,一朝從世家嫡長女淪為奴婢。

父親的摯交為她尋得出路,将她送入太子府為婢,

改名晏然,

太子說……取‘天清晏然無雲’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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韻昭媛姜雁岚死了,我和順貴嫔卻沒有得逞的興奮,只有無盡的後怕。因為我們的計劃并不是這樣,我們只是放出風聲去,讓韻昭媛以為那酒杯裏有毒而去奪酒,這樣做,無異于砸了宮宴的場子。之後,順貴嫔明裏暗裏地激她,意指自己才配作永定的母親,她如是激動之下道出永定帝姬是她所生的真相,宏晅和帝太後不會容她;如是沒有,她就要對此舉做個解釋,道出杯中有毒就會有宮人來驗,那杯中自然是無毒的,我們不會在毫不知情的永定的杯子裏下毒、讓她冒這個險,那麽韻昭媛在宮宴上如此失儀至少夠讓宏晅廢了她。

可是……那杯酒中竟然真的有毒,她就這樣死了。

如是她沒有去阻攔永定或是晚了一步,後果太可怕了……

那天我和順貴嫔同乘步辇一起回绮黎宮,一路上,我感受着她十指冰冷地打着顫,另一只手緊緊擁着永定。永定亦是有些吓住了,伏在她懷裏一言不發。到了绮黎宮門口,她卻冷道:“先送帝姬進去歇着。”

“母妃?”永定擡起頭望着她,“母妃要去哪兒?”

“母妃有些事情……”她低頭看着永定,話語已轉而溫柔無限,“永定乖,先去休息,母妃稍後便來。”

永定乖巧地點了點頭,跟着乳母回去了。我猶自緊握着順貴嫔的手,實際上我的手上也是沒什麽溫度了,焦急勸道:“這麽晚了,姐姐還要去什麽地方?不如早些歇着,還有什麽事明天再說。”

反正韻昭媛已是一命嗚呼,永定到底無事。

“去荷莳宮。”她決然道。我心中驟沉,她果然和我猜想的一樣。

是莊聆,只能是莊聆。除了我和順貴嫔,只有她知道這些安排。最恨韻昭媛的,也只有趙家的她。

“本宮知道妹妹會來。”莊聆端坐在正殿主位上,分明是正等着順貴嫔。殿中的宮人皆被遣散,她瞧了瞧旁邊的席位,淺笑道,“坐。”

順貴嫔面如覆霜,冷着臉過去落了座。我在莊聆另一側坐下,順貴嫔忍不住一聲冷笑:“今日之事,昭容娘娘是不是該給臣妾一個解釋!”

“解釋?”莊聆輕笑,“你不是想要韻昭媛死麽?本宮助你成事罷了。”

“娘娘怎麽能在永定的杯子裏下毒!”順貴嫔的話語顫抖不止,又驚又怕,“若是出了差池……”

“不會有差池。”莊聆平緩地蓋過了她的聲音,“不會有差池,她一定會救永定。本宮跟她鬥了這麽多年,從潛邸到宮裏,本宮知道她在意什麽。她本也和皇太後不一樣,她從來舍不得這個女兒。”

莊聆靜靜地注目于她,以自己的淡然自若壓制了順貴嫔的怒氣,我蹙眉嘆道:“即便如此……姐姐又何必走這一招險棋?照着我們先前商量的,同樣能扳倒她。”

“焉知陛下權衡利弊之下不會再放她一馬?”莊聆冷着臉笑道,“再者,就算真的廢了她,她到底還活着,焉知不會再有翻身之日?”

順貴嫔緩了口氣,厲然看着莊聆,眼中憤意不減:“但凡陛下廢了她,臣妾自有辦法取她性命。娘娘您怎能拿永定冒險!”

“本宮沒有拿永定冒險!”莊聆不悅地拖長了語調反駁道,口氣萬分的篤定,“本宮知道分寸,不會搭上你女兒。你當然有辦法要一個遭了廢黜的人的命,那又為何不做得幹脆徹底些呢?你如是當初向陛下說清那些事的時候一舉向六宮上下都挑明了,早已要了她的命絕了後患!”

莊聆說得沒錯。我不知當日順貴嫔是如何向宏晅禀明的昔年之事,到了最後竟還是生生壓下了,将韻昭媛禁足了事。可若是她大張旗鼓的公諸于衆便不同了,宏晅必須廢了韻昭媛甚至是賜死她,縱會對順貴嫔不悅,但也沒什麽大的影響,她說的到底都是事實。

“那杯子裏是砒霜!永定只要喝上一口就會沒命!”順貴嫔厲然喝道,激動之下聲音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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