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50)
,難不成到成舒殿門口跪着謝罪去?”
芷寒不服氣地同我争執道:“陛下待長姐那麽好,長姐倒是說啊!頂不濟了還能先求個恩典……”
“我求了。”我淡淡而笑,“我求他若是壓不住此事,便賜我一死,莫要讓我到冷宮去。”
“長姐你……”芷寒驚詫而錯愕地凝視我半晌,眉頭一擰,怒道,“長姐這樣……讓元沂怎麽辦!”
“元沂就交給你了。”我握住她的手,溫和地向她解釋着自己的無奈,“別怪長姐不争,你當長姐真願意等死麽?實在是确實做不得什麽罷了。宮裏的事就是這樣,聖寵不是免死金牌,很多事情連陛下都左右不了。你……日後也要記得。”
“可是……”她眼裏泛起了淚意,“我才剛和長姐相見不久……真的到這般境地了麽?一點退路也沒有?”
沒有。因為那人……是婉然,是随時可以扼死我的婉然。
自宏晅降了任霜月的位份後,事情很是平息了幾天。直至光祿寺卿上了一道疏奏,未提及我、亦未提及嘉容華,只是“懇請”宏晅徹查。一時間數位官員複議,事情終于是鬧到了朝堂上。
“嘉容華不中用,她父親也不過是被人擺弄的棋子罷了。”我冷聲笑道,問林晉,“趙大人怎麽說?”
林晉躬身拱手:“趙大人說,此事過去已有月餘,忽被提起怕是另有人作祟,勸陛下小心謹慎,莫要冤枉了人。”
果是和趙伯伯無關的……這算是個好消息。趙家的事,多是帝太後和趙伯伯做主,如若趙伯伯對此毫不知情,帝太後大抵也是不知情的。
莊聆膽子夠大,竟擅自做這樣的主。
當晚,我被禁足簌淵宮。旨意是長寧宮下的,鄭褚在片刻後到了簌淵宮見我,無奈地深深一嘆,眉頭緊蹙道:“婕妤娘娘,陛下說讓娘娘莫太着急,他盡力替娘娘壓着。皇次子已接去了成舒殿,由乳母照顧着,娘娘安心。”
“多謝大人。”我淡然颌首,鄭褚便要躬身告退,我叫住他,思量了一番徐徐道,“大人,勞煩大人轉告陛下……無論如何,這一次的事,我沒有騙他。”
鄭褚不明就裏地打量我片刻,見我再無解釋,複又告退。
這一次我沒有騙他,但先前有很多……
正因如此,不能再加一件事了。
我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事,就算是當初被懷疑喝了避子湯,也沒能把我禁足。只覺這個夜晚格外寒涼,黑幕上的那一輪皎月都仿佛覆了一層冰一般,随着月光散發出無盡的寒意。院子裏的樹木在秋日裏幹枯、發黃,在黑暗的夜晚裏雖是看不清晰,卻能真切地聽到寒風掠過樹枝時發出的生硬聲響。那聲音不似夏時樹葉相互摩挲的柔軟的沙沙聲,分明是枯枝與枯枝在風裏下硬碰着硬,毫無生氣,好像再用力一些便會脆生生折斷。
當真是會折斷的……我先前曾注意過,早上宮人還未打掃完院子的時候,地上會有些散落的枝桠。輕輕一踩就是一聲脆響,那樣無力。
自不能是它們想這樣自身,只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和後宮一模一樣。
風凜冽了幾分,樹枝間的輕碰幾乎變成了敲擊。一件鬥篷加在我身上,紅藥在我身後低低勸道:“娘娘,風大了,回去歇着吧……”
一句簡單的勸告,直說得我心裏一陣搐痛。曾經,無數個類似的晚上,這樣類似的勸告,是從婉然口中說出的。當然,也有些不一樣,四下無人的時候她從來都叫我“姐姐”,那是我冊封當日嚴肅地要求她的。我是那麽在意這份姐妹感情,我以為她也是在意的。
最傻的事莫過于一廂情願,最可悲的事莫過于年過數載才在一夕之間得知自己是一廂情願。
我沒有聽紅藥的勸,身形半分未動,她也不敢再勸我。我就那麽靜靜站着,聽着風聲,聽了好久。
風真的越來越烈了,一陣陣地掀着,我側頭看了一眼,紅藥有些瑟縮的樣子。見我回頭,她以為我有什麽事,欠身道:“娘娘……”
我淡淡道:“你回去歇着吧,本宮沒事。”
她不太自然地笑道:“奴婢不困,知道今晚要值夜,下午睡了很久。”
“哦……”我亦是牽起一縷笑意,“穿得這麽少,去加件衣服去。”
“……諾。”她有一瞬的躊躇,才福了一福,就要往外走。我明白了她的猶豫是為何,要加衣服,她自然要去房裏取,可眼下外面風這麽大。
“哎……”我伸手拉住她,歉然而笑,“這麽大的風,別出去了。婉然有件鬥篷在本宮屋裏放着,你去取來穿吧。”
那是一件白貂的鬥篷,本不是婉然的。那是宏晅圍獵回來差人送給我的料子,碰巧婉然進來,笑贊了一句:“呀,好棒的料子,做鬥篷一定好看。”
我和她都是從太子府到宮裏,從小見慣了各色珍品,很少見她面對什麽物件眼裏會有這樣的贊許,碰巧那時她生辰又近了,我便找了個由頭将她支開,轉身吩咐臨近說:“交尚服局做件鬥篷來,按婉然的尺寸做。”
過了這麽久我才知道,她不配。不是不配一件貂皮的鬥篷,是不配我待她這樣好。
我一直站到了天亮,竟沒有絲毫累意。
“讓開!”一聲斷喝,我怔然擡頭望向月門,竟是怡然,“再敢阻攔的,莫怪事結之後我這個宮正以權謀私!”
她和看守的宦官争執着,這是個頗有效果的威脅,誰也不敢得罪宮正司,不然不一定會怎麽死。
幾個宦官猶豫了一瞬,默不作聲地退到兩旁。她還不忘狠聲又叮囑一句:“都聽清楚了!我今兒個沒來過!”
她走進來,我回身往裏走,她聲音驚疑:“姐姐?”
“你不該來!”我厲然道,“這個時候最不該來的就是你。”
“怎麽顧得了那麽多!”她追進來,攔着我身前,“姐姐知不知道出了什麽事?”
我心中一冷。
“陛下昨晚傳了婉然,你知不知道她都說了什麽!”
這一步還是來了。她自是會把她知道的都說了,張安骅的死、我在避子湯一事後做戲複寵、我的假孕……一樁樁一件件,擊碎宏晅對我的全部印象。
哦……她那麽聰明,自然也知道如何巧妙地避開我對宏晅感情的轉變,讓他覺得我從頭到尾對他都只有算計和利用。
任我在他心裏的分量有多重,也敵不過她的“招供”。
“姐姐!你說句話啊!”怡然焦灼地拉起我的手往外走,“你跟陛下解釋去!”
我一愣,随即掙開她,靜默不言。她更急了:“你到底什麽意思?”
我徐徐一嘆,輕緩地搖頭:“我沒的解釋……婉然說的都是真的,我見了陛下,又能說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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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褚親自到簌淵宮傳達了聖旨。之所以說是“傳達”,是因他并未宣讀,只是交給了我而已,我也沒有跪下接旨,平靜地打開,一字字讀完,卷好。
鄭褚一喟:“娘娘,您要體諒陛下的難處。”
我淺淺笑着,颌首答說:“是,我明白。”
“娘娘可想見誰麽?”他問我。
我思索良久,緩然道:“婉然,還有靜妃。”
他遂一躬身:“諾,臣會轉達給陛下。”
我端坐在明玉殿正殿裏,遣退了所有宮人。一個人獨自等着,不知先到來的會是誰,不知婉然還有沒有膽子見我。
殿門被打開,陽光照進殿裏,有些微微的刺目。我緩了一緩,定睛看向來人。
呵,她比我想的有膽識。
“坐。”我淡淡吐出一個字,她也不多話,安靜從容地走到我對面的席上坐下。我仔仔細細地端詳着她,和十幾日前沒什麽區別,我卻再對她露不出哪怕一絲半縷的笑容。
婉然,和我一起長大的人,我視作親妹妹的人。即便是我的親妹妹回到我身邊後,這樣的親昵仍未改變。
“你什麽時候成了靜妃的人?”我直截了當地問她。
她笑了一笑,幽幽道:“我從來不是靜妃的人,我們只是聯手而已。”
我又問:“為什麽害我?”
“姐姐……”她一開口,我即是一聲冷笑:“這稱呼,免了吧。”
我聽着惡心。
她微有一滞,思忖片刻改了口:“婕妤娘娘,還記得‘禦前三然’的日子麽?”
我點頭:“當然,此生難忘。”
“禦前三然……”她玩味着四個字,一聲輕笑,“從來都是你和怡然說了算,我不過是也占了個‘然’字,拿來湊數的,是不是?”
我一凜,蹙眉看着她:“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她又一聲輕笑,透着憤怒顯得有幾分妖嬈,“從潛邸到宮中,有什麽事,你頭一個想到的不都是怡然?怡然也是一樣。你們不要了才是我的,從來不會頭一個輪到我。”
她看着我,笑意輕蔑:“知道麽,我時時在想,什麽時候我也能真真正正的風光一把,就像你們一樣。可我沒機會……你們兩個,一個是尚儀一個是宮正,再沒有能比肩的位子留給我了。”她涔涔而笑,微微一頓,睨着我又道,“哦,這也是拜姐姐你所賜。陛下讓你舉薦個宮正,你二話不說便提了怡然,你可想過我半分麽?”
我不禁輕抽一口冷氣,她對我的怨恨,就是從那麽久之前就開始了:“現在看來……我是對的。”我同樣蔑笑着回視着她,“當初不薦你,便是因為我看出在許多事上你比怡然氣度小、心狠,我容不得宮裏酷刑不止。”
“你自有你的解釋。”她聳一聳肩膀,無所謂道,“後來你受了封、做了嫔妃,立時三刻就是主仆之別。呵……別說什麽情分不變,你好歹問過怡然是否想出宮嫁人,我呢?你可真正在乎過我的事麽?你只是拿我當你的幫手罷了。”她擡了擡下颌,清淩淩笑道,“既然你對我只有利用,我為什麽不能利用你?這宮裏,誰能不為自己的前程着想?”
她說得理直氣壯,我一陣怔神,忽然無力同她多加争辯。她的前程?她竟還有法子為自己脫罪麽?
看來我真是低估了她……
沉沉一嘆:“罷了,事已至此,我不想多說什麽。日後……你我姐妹情分盡了。”
她不屑而笑:“早已盡了。”
莊聆的氣勢比她要淩人多了。揮手命一衆宮人候在外面,悠悠地踱着步子迤逦而至,行到我面前端詳着我,滿意地微微笑着:“陛下還真是寵你,婉然把什麽都說了也沒能讓他殺你。”
“靜妃娘娘。”我擡了擡眼皮,卻沒去看她的臉,“我自認沒得罪過你。”
“是,你當然沒有。”她揚聲一笑,“趙、晏兩家是故交,晏家落了罪,你倚仗着父親的相助才有今日,拿我當親姐姐似的,你哪會得罪我?”
仿若聽不懂她話中的譏刺,我淡問她:“那為什麽這樣?竟是連半點餘地都不給我留,一定要置我于死地?”
“你不是也沒死麽?”她不在意地道,頓了一頓,說,“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我容不得瑤妃和姜雁岚高我一頭,你又有什麽資格覺得你配?”她凝起笑意,一字字地清晰道,“說到底,你不過是陛下從奴籍赦出來的一個奴婢而已。與陛下合璧,你配麽?”
原來真是因為這個……
我想了好幾日,覺得若說得罪她,唯一的理由也就是那塊佩了。
“陛下要了你,我可以忍;陛下寵你,我也可以忍。但你既然連後位都瞄上了,我等着你同我争不成?”
我心中悚然。她要争後位?
苦笑而嘆:“娘娘藏得夠深。”
“我藏得深?”她譏諷而笑,“你但凡多留個心眼,也不至于如此。虧得你在潛邸時也讀了不少詩書,那麽簡單的對聯也看不明白。”
對聯?我微愣住,一時不明她在說什麽。
“雁去冬來,臘月過,寒雲亦悠哉。春歸夏至,芙蕖開,驟雨不複在。”她徐徐念着,字字讓我心驚,她端詳着我輕輕一笑,道出了那橫批,“靜待新時。”
這是……大約三年前的新年,我在她的宮門口看見的對聯。彼時我未多想半分,只笑贊這春聯有新意。
如今聽來,真是好大的野心。
那時我正值隆寵,一次次壓過瑤妃的風頭,一次次地讓她不快。可韻昭媛……哦,那時還是韻淑儀吧,我和莊聆最大的敵手,她仍是過得尚算順心。
韻淑儀閨名雁岚,住在慶雲宮。
“雁去冬來,臘月過,寒雲亦悠哉……”
下聯呢?芙蕖開。唯一一個與“芙蕖”扯得上關系的人,只能是莊聆了,荷莳宮。
驟雨不複在……我想那會兒我就算是多心想到了聯中隐喻,也只會覺得這“雨”是瑤妃蕭雨盈吧,直到今日才知……也可以是皇後蕭雨孟。
靜待新時,她的封號是靜,她在等着她執掌六宮母儀天下的新時。
我竟是大意至此。
她欣賞着我的驚然恍悟,幽幽又道:“所以麽……怪不得別人。誠然,我本也不是非除你不可,但這不是有元汜了麽?你把元沂教得那麽好,陛下寵着你也疼他,我難道要坐等你們與元汜一争?我本是想先探探姑母的意思,誰知她話裏話外竟也是偏着元沂多些。”
她在說,我在聽,聽她一點點地道出這些我從來不知的怨憤與算計。最後,她生硬一笑:“晏然,你到底何德何能,如此受盡重視……”
我終是知道了全部始末,不覺間心亂如麻。我視作姐妹的兩個人,聯起手來害了我,我不知道日後我還能相信誰。
我試圖從這般絕望的死心中尋到一點值得自己欣慰的事,思來想去,竟只是皇後素來行事謹慎,靜妃想奪後位必不會順利了……
無數的回憶同時在腦海裏翻湧着,止也止不住,我恨不能将它們盡數掏出去。
“你在太子府好好的,姐姐抽空看你去。”這是我當年離開趙家去太子府時,莊聆對我說的話。
“我叫婉然,臯骅人,姐姐多關照。”這是九歲時,剛入府的婉然對我說的話。
怎麽就變成了今日這樣……
是我的錯麽?大約算是吧……
殿門再一次被推開,雲溪和詩染探頭望了一望,然後走進來,跪坐在我身邊半是勸着半是詢問道:“娘娘是不是去見見陛下?”
宏晅?
我竟是半點沒想到要去見他。他現在……很生氣吧,哪怕他既未賜死我也未廢了我。但婉然告訴了他所有的事情,他該是不會想見我了。
我熟知他對待宮嫔的态度,犯了重罪的宮嫔,無論怎樣去成舒殿求他,得到的答複都只有兩個字:不見。
“不必去碰這個釘子了。”我苦苦笑着,将盛着聖旨的盒子推到雲溪跟前,“已成定局,見不見都改變不了了。”
雲溪猶豫着不敢動,我觑了她一眼,和緩說:“看看吧,反正你總會知道的。”
雲溪顯得很緊張,顫抖着打開那盒子,取出那卷明黃色的絲帛,詩染躊躇一瞬,也湊過去。
我端詳着她二人面上逐漸顯露的訝異。
“陛下竟然……”雲溪怔了良久也不知如何評價,看向我道,“娘娘……這旨意……您便受了?”
“不然呢?”我好笑地反問她,“你要我抗旨麽?”
如此的境地,我怎麽敢。
作者有話要說:——咳咳,不許說晏然傻,前面出現那對聯的時候大家也都沒看出來不是?
_(:з」∠)_第二更照例晚上七點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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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早朝事情很多,折子一道道地呈上來,以致下朝比平常晚了近半個時辰。賀蘭宏晅臉上一片陰霾,安靜地往成舒殿走着,一言不發。一衆宮人跟得小心翼翼,任誰也知道,皇帝今日心情差極了。
“鄭褚。”在宮道的岔路上,賀蘭宏晅頓住腳步,望着前方靜了良久,“走了嗎?”
大監鄭褚一躬身,默然回道:“是,今日一早走的。”
天陰沉沉的,籠罩着一條條宮道,就如賀蘭宏晅此時的心情,看不到半分晴朗。沉然長嘆,望向另一邊:“去簌淵宮。”
他沒有驚擾任何人,連簌淵宮随居的宮嫔也不知天子大駕來了。徑直進了他最常去的地方——明玉殿,鄭褚一擡手,示意一衆宮人都留在外面候着,自己也停了下來。
這不是他們該進去的時候。
賀蘭宏晅在正殿駐足了一會兒,她沒有出來迎駕。以往也常常如此,這個時辰往往是晨省剛畢,她時常喜歡在寝殿裏補一覺,或是找本書讀一讀打發時間。他一早有過吩咐,這樣的時候,不必擾她。
但他知道,今日不是了。日後他再來,她也不會出來見他了。
明玉殿已人去殿空,她再也不會出現在這裏了,也不會去成舒殿找他了。
他幾乎是鼓足了勇氣才踏進她的寝殿,一切都收拾得幹幹淨淨。她的東西帶走的不多,剩下的也還未及收走,卻已尋不到她的氣息。
他的目光落在案上,上面整整齊齊地放着兩只盒子。他走過去坐下,其中一個盒子是盛放聖旨的,他不看也知道這是哪道聖旨。另一只盒子,他也是有印象的,裏面是她十歲生辰時他送她的生辰禮。六支做工精巧的銀簪子,薔薇的樣式,從含苞到綻放。
她并不常戴那副簪子,這盒子卻仍擦拭得很幹淨,沒有半點灰塵。
他望着面前的盒子須臾,忽地有一陣強烈的恐懼感。這種恐懼從他給她那道聖旨那天起就一直萦繞着他,讓他痛苦不已卻又無可回避。
她要離開他了,是他的決定……
如今,她已經離開他了。他打開盒子,六只擺放整齊的銀簪上放着一頁紙箋。
寥寥數字,字字刺進他心裏,一陣陣痛感那麽強烈,無休無止地四處蔓延着,他終于知道什麽叫痛徹心扉。
她怨他,她怨他不懂她的無奈,她怨他毀了他要護她一世安寧的約定,怨他不念着從前的好……所以才留下這樣一葉紙箋。
可……她離開他了,是他的決定,卻不是他的本意。
幾日之前,他從婉然口中了解了每一件事情。知道她算計死了從前的張氏,瑤妃、韻昭媛的事都與她有關,更讓他意想不到的,是她為了除掉皇太後假孕騙他。
真有那麽一瞬,他想立時三刻賜死她。他是帝王,普天之下不該有人膽敢欺君欺到這個份兒上。
可他冷靜得那麽快。
“母後,兒臣不能殺她。”帝太後詢問他的意思的時候,他答得果斷決絕,“不管是多重的罪,她自有她的無奈。兒臣知道她是怎樣的人,如不是有人欺她在先,她做不出那樣的事來。”
帝太後無聲長嘆:“罷了,留她一命,廢位罷。”
廢位,打入冷宮。他倏爾想起晏然的請求,她那麽怕進冷宮,寧可一死。呵……她從那個時候就已經預料到今天了吧?所以才會提前求她……她到底把他看做了怎樣的人。
“不行。”他斷然回絕,帝太後詫異地擡眼看了看他:“你不能這樣護着她,嬈謹淑媛的死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你是皇帝,你要給朝臣一個交代,給方家一個交代。”
“你是皇帝”,最後壓在他身上的,還是這四個字。
他面色一黯,淡然道:“嬈謹淑媛的事,晏然說了不是她做的。”
“口說無憑,朝臣們不會信這樣一句話。”帝太後又是一嘆,擺了擺手,邱尚宮奉上一卷絲帛,“旨意拟好了,是你賜下去還是哀家賜下去,看你的意思了。”
明黃色的絲帛卷軸,他幾乎每日都能見到,親筆寫過那麽多,也以此取過那麽多人的性命,唯這一道……顯得那麽刺目。
“母後,兒臣不會殺她也不會讓她進冷宮。”他丢下這句話,視線從那卷軸上移開,轉身不願多加耽擱地往回走。身後帝太後的聲音朗然:“邱尚宮,取哀家的朱印來。”
他停下腳步,說出了二十五年來最不孝的一句話:“母後若是強把這旨意賜下去,母子情分就此斷了。”
他能感覺到背後不遠處登時湧起的驚詫與受傷,卻仍是頭也不回的走了。他不能服軟,他必須保她一命。
繼位這麽多年了,他已不是第一次感覺到作為皇帝有時要殺一個人容易,要保一個人卻太難。
可這次……為什麽是晏然。
他又想起婉然的話,心裏壓不住的怒意升騰。那些事……她哪怕早一天告訴他也好啊……反正事情已成定局,難不成她覺得他會因為皇太後廢了她?
茶杯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茶水先傾灑出來,繼而茶杯落地,摔得粉碎。
殿裏的宮人立時跪了一地,屏息不敢言。
“陛下……”一個聲音低如蚊蠅地傳來,帶着深深的恐懼,卻毫不猶豫地繼續了下去,“求陛□諒婕妤娘娘的難處……縱使她害過人,可哪一個不是從前害過她的……奴婢說句大不敬的話,這宮裏誰沒害過人……便是陛下的母親帝太後,手上就沒沾過血嗎?”
他側首看過去,虧得她離他近,否則這般低的聲音簡直聽不見。
是怡然。
也就是她,現在還敢替晏然說話。不枉晏然一直那麽信她。
“你是怕朕殺她?”他按捺住心中的情緒問怡然,怡然滞了一瞬,黯然叩首道,“是,陛下不拿她當妾室,奴婢還拿她當姐姐呢。”
說得真不留情面,也是晏然帶的。禦前幾年,弄得一衆宮人和她一樣個頂個的伶牙俐齒。
他忽的明白了晏然為何瞞他那麽多,和怡然一樣,他在她眼裏到底是帝王,掌握着生殺大權的人。她跟了他那麽多年,看慣了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原來還是他的錯。
他無力地一嘆:“都起來吧。”
屏退衆人,獨留了怡然和鄭褚。
怡然不住地偷眼觑他,她心裏也害怕,議論帝太後怎麽說也不是個小事。他的心思好像卻不在此,沉吟了一會兒,問她:“可有放廢位宮嫔出宮的先例麽?”
怡然一怔,知道他想幹什麽,竭力将自己知道的所有東西回憶了一遍,卻頹然回道:“沒有……只聽說過放宮女出宮的,宮嫔……走不得。”
他繼續沉默。
鄭褚一經思忖,拱手揖道:“陛下,即便有……您也不能這樣把婕妤娘娘放出去。如此讓衆人都明白看出來您袒護着婕妤娘娘,她在宮外可還有活路麽?”
鄭褚說得對,如此放出去動靜小不了,她在宮外又無依無靠,不能讓那些世家找她的麻煩。
他琢磨起怡然的話,須臾,問她:“梧洵行宮、祁川行宮,還有……煜都舊宮,下一次放宮女出宮分別是什麽時候?”
怡然心中一動,垂眸如實回道:“和宮中一樣,下次采選家人子的時候放宮女出宮……約是還有一年半吧。”她想了一想,又補上一句,“一般煜都舊宮會早一些。”
那倒是個好去處,現在住着幾位老太妃,多是好相處的。讓她去待個一年半,等大家忘了這事然後放她走。他也可以用這一年半再安排人去找她兄長,該是目下能想到的最好的結果了。
有了這樣的念頭,他仍是思索了許久,總想找個更好的法子,他想把她留下,毫發無傷地留下。
毫無進展。
翌日上朝的時候,這件事再度被放到了桌面上。他看得出近幾日來朝臣們對于此事态度愈加的激烈。起初請求他“嚴懲”,後來是“廢位”,再後來是“賜死”。今日,竟有人說傷及皇裔,理應誅其三族……
他幾乎要在廣盛殿裏冷笑出聲。何必這樣苦苦相逼,她的“三族”,也實在不剩幾個人了。當然,他也知道,他們不過是怕除掉她之後,留下她的妹妹在宮裏懷恨在心,做出什麽他們不想見到的事。
他再不決斷此事,事情便會愈演愈烈,他必須此刻制止。
“上谕,寧婕妤晏氏,戕害宮嫔、毒害皇裔,實為六宮不容。念侍駕多年,豁免其死罪,着即貶入煜都舊宮為奴,欽此。”
他親筆寫下這道旨意,一字又一字,幾乎抽走了他渾身的力氣。
他從沒想過,相識十三年的他們會走到這一步。他曾那麽自信的以為,他能護她一世安寧。
是,她沒死,也不用去受冷宮之苦,可貶入舊宮為奴、而後出宮自尋生路,又算哪門子一世安寧了?
“去……交給晏然。”他親手将旨意裝好,遞給鄭褚,那麽艱難。
他到底還是親自廢了她,可他別無選擇。他不能因為一己之私、一分僥幸等到朝臣們聯手要求他除整個晏家的那一天。
她就這樣走了。在旁的宮嫔去長秋宮晨省的時候,她就走了。他本以為自己還能見她最後一面,今日的早朝卻格外漫長,就好像是命中注定不能再見。
他凝視着那一葉紙箋,清晰的字跡看着平靜,仔細尋去,卻能在筆觸間尋到一點顫抖帶來的淩亂。
她在最後一刻還在他面前佯裝鎮定,她一定恨他……或者,她以為他恨她。
大概是因為自己這些日子都沒有再來見過她吧……她真是傻透了,她怎麽就不明白,他是怕在這個風頭浪尖上來看她,會給她惹來更多麻煩;她怎麽就不知道,他根本不想因為別的嫔妃的事怪她。
他的喉中沁出一聲道不明意味的輕笑,透着些許沙啞。他想起幾日之前,鄭褚告訴他:“婕妤娘娘說要見靜妃娘娘和婉然。”
她将元沂托付給了芷寒、她見了相識多年的靜妃,甚至見了背叛她的婉然,卻獨不提見他。
也不知是傲氣還是賭氣。
他站起身,走出殿門。門外的鄭褚與怡然不禁微露詫色,他們本是以為,陛下是要來拿些晏然從前的東西留個念想,出來時卻是兩手空空。
他平靜地吩咐他們:“簌淵宮,封宮。”
他覆在廣袖下的手中,緊捏着那一葉紙箋。耳邊仿佛聽到她一字字讀着上面的內容,清晰間帶着顫抖,幽幽怨怨地一聲聲敲擊在他心頭:
春江汨汨,楊柳依依。君心終将負,何行祓禊禮?
夏池靜靜,楊柳郁郁。君心終将負,何以并肩行?
秋水幽幽,楊柳稀稀。君心終将負,何把婵娟共?
冬湖覆冰,楊柳萎靡。終是相辜負,何夕複今夕?①
那墨香輕輕的娟秀,是他無比熟悉卻此生再無緣得見的字跡。
【請務必看下面的“作者有話說”】
作者有話要說:注釋
①最後那首小詩阿簫自己編的_(:з」∠)_阿簫就這半吊子水準大家不要在意細節咳咳……
嗯解釋一下第一句的“祓禊禮”,祓禊禮是漢族傳統的一種消災/求福 的儀式,多在三月三上巳節舉行。于是那句的意思是……“既然君心遲早會負,又何必行祓禊禮祝福我呢?”
—————————-下面才是重點—————————-
各位讀者:
那天在U醬姑娘的提示下……阿簫意識到原來已經五十萬字了耶,終于到了這個預謀許久的大轉折。
怎麽說呢,這個大轉折是從一開始的構思裏就有的,但是改了一下本章原定的形式……原因是阿簫知道大概有的姑娘看膩了,覺得沒啥意思了~但棄一半又有點別扭……于是這裏算個僞結局吧,看膩的菇涼在這裏棄坑剛剛好,想看晏然反攻/反虐/晏大公子出場的菇涼則可以繼續追……
┭┮﹏┭┮嗚……當然不是勸着大家棄坑的意思啦……求繼續愛我。接下來除了在女主回來的時候會有一點點小糾結以外,就不會再虐女主啦!讓我們愉快地反虐男主并且除掉人渣女配吧!
┭┮﹏┭┮不要抛棄我……我知道最近幾天讓大家糾結了……會彌補大家的……具體彌補方式為:
從後天(周二)開始,每天除了早七點半、晚七點的保底六千字更新以外,阿簫在這個時間段內會馬不停蹄(簫不停手)的碼字,随時碼夠一章随時更,加更的具體量視體力和腦力而定(寫宮鬥真的還是挺費腦子的……大家體諒……)!晚七點以後就不更啦,再碼出來的就是第二天一早的啦……以及不能從明天開始的原因是——阿簫需要一天時間整理一下接下來的思路
可不可以看在我努力更新謝罪的份兒上不要抛棄我……全文最大的虐點已經過去了……後面以親情和反攻為主……(虐得狠反虐才帶感不是?)
打算繼續追文的菇涼今天請不要給阿簫扔霸王票!!!不然阿簫會以為拿到了分手費┭┮﹏┭┮……
但如果真的是分手費……菇涼你就扔吧……【←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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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緩緩駛出皇宮,車輪有節奏地響着,微微的颠簸。我倚在壁上,覺得自己在想很多事情、在想很多人,又什麽都沒想起來、什麽都沒想明白。過了很久,我依稀聽到駕車的宦官說“出錦都了”。
挑開簾子往外看去,天空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