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51)
陰霾。不……這已不能稱為“陰霾”了,只見整個天幕黑漆漆一片,明明是晌午時分卻黑如深夜。尋不到半縷陽光,可亦無月光與星辰,就這樣黑着,無邊無際。能覓得的唯一光亮,就是那突如其來的一道閃,撕裂開黑幕又很快消失,而後,又是無窮無盡的漆黑。
這樣的黑,卻仍是比我的心情好上許多。在我的心裏,連那偶然出現的一道閃都尋不到了。
車裏還有幾個宮女,兩個看着比我年紀小些,另外幾人差不多和我一般年紀。各自還膝坐着,誰也不同誰說話。她們大概也是在原先做事的地方犯了錯,故而被發落到煜都舊宮去的。
宏晅……他果然還是無法原諒我做的那些事的。我求他不要把我打入冷宮,他答應了,君無戲言,最後便是這般下場。
我曾是去過煜都舊宮的,那兒住着幾位老太妃,性情平易的是多數,也有乖戾刻薄的。我不知道我日今後的日子會如何。
心痛麽?大概是痛的。我告訴自己,是我自作自受,那些事到底是我做的,是我一步步把自己推到了這樣的境地,怨不得他生氣。
這樣想,我心裏便會好受一點。
透過車簾間的縫隙,我看到外面又是一道白閃,繼而一道轟鳴。縮在角落裏的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低低地哭了起來,餘下幾人面面相觑了一番,但始終沒有人開口。
她一直哭着,嗚嗚咽咽地哭了好久,坐在她一旁的一個年長宮女終于忍不住,取了帕子遞給她,有些不耐煩但口氣也還算柔和:“別哭了,出了怎樣的事,日後的日子不也還得過麽?”
她接過帕子,猶自環着膝,無助地望着那年長的宮女:“我從來沒離開過錦都……”
她狠狠咬着嘴唇,低低啞啞地又道:“日後是不是都回不來了……”
“胡說什麽,煜都舊宮也是每三年就要放宮女出宮的,你自然能回家。”
她的情緒緩和了幾分,餘下幾人借着這個由頭就此聊開了。互相詢問着名字、年齡,從前在哪裏當差,又為什麽被發落去舊宮。
其實說起來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比如不小心打壞了東西或是弄丢了東西。碰上大度點的人興許斥責兩句就過去了,她們的運氣卻太不好。
相對來講,我的罪名要大得多了,我不知是否該慶幸一句自己的運氣太好。
“哎,你叫什麽名字?”方才給她遞帕子的那個宮女忽然開口問我,淺笑着說,“別不高興了,有話萬不能憋在心裏,還是說出來的好。”
“我……”我思索了一瞬,告訴她,“我叫言安。”
“言安?”她蹙了蹙眉,“好奇怪的名字,不像尋常人家的女兒。”
我點點頭:“是,入宮後改的。”
“那你是在上殿近前服侍過了?”她又問,見我默認,好奇道,“服侍的誰?又怎麽被貶出來了?”
“我是……”我沉下一口氣,颌首道,“我是禦前的人。”
“禦前?!”兩個年級小些的姑娘登顯詫異,滿臉興奮地拉着我便問,“那你見過陛下了?陛下是怎樣的人?”
他是怎樣的人……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那年長的宮女伸手在她們頭上一拍:“會說話不會?禦前的人被發落出來還能是誰發落的?你們還緊着問!”
兩人意識到失言,讪讪地閉了口。她坐到我身邊,握住我的手溫言道:“你別在意,她們若是會說話也不會被發落出來了。”
“沒事……”我喃喃說着搖了搖頭,緩一緩神思,看了看那兩張雖不敢再問但仍是好奇不減的臉,“陛下他……人很好,從來不苛待宮人……”
“從來不苛待宮人?那你怎麽……”其中一人驚問,問至一半猛然閉了口,轉而又道,“你犯了怎樣的錯?”
“我……”欺君?戕害宮嫔?那可都是死罪。
旁人嗔怒着打着圓場:“別問了別問了,我緊着問你的傷心事你高興嗎?”
那宮女有些尴尬地“哦”了一聲,想了想又道:“那……姐姐你見過傳說中的‘禦前三然’嗎?”
我一愣:“‘傳說中的’?”
“禦前數一數二的人,在我們這般見不着聖顏的人眼裏,可不就是‘傳說中的’麽?”她打趣道,“快說一說,尤其是宮正,當真那麽兇嗎?”
我突然知道怡然為什麽對這個職位怨念頗深了,真是名聲在外啊……
“嗯……沒有。其實宮正……是最不待見那些個刑責的。”我替怡然解釋着,另一宮女突然道:“可是不敢再提‘禦前三然’了,你們不知道麽?叫晏然的那個,後來作了宮嫔不是?前些日子聽說被廢了,也發落去舊宮。”
“你是說寧婕妤?”另一人詫異道,“那不是宮裏頭數一數二的寵妃麽?聽說是陛下從潛邸帶進宮的。”
我還以為這事已經傳得人盡皆知了,見她這般的驚愕顯是剛聽聞此事。也屬正常,宮中職務等級繁多,她們平日裏若僅是做些雜事的話,消息自是難免閉塞了些。
适才發問的那宮女碰一碰我:“你見過寧婕妤嗎?”
我低垂下眼簾,聲音難免有些冷:“見過。”
“那到了煜都舊宮如是見到她,你可要告訴我們一聲啊……這般的人物我們可是得罪不起。”她很誠懇地要求道,我木讷地應了一聲“哦”。
“有什麽得罪不起?常言道落難的鳳凰還不如雞呢,她區區一個婕妤又不是皇後,被廢了還能如何?”
這話說得刻薄,我聽了自是不高興的,卻無言反駁。她說的在理,宮裏素來是這樣,沒聽說過哪個被廢了的嫔妃還能對誰吆三喝四。
外面宦官的聲音又想起來,一人道:“看來今兒是非有場大雨不可,先到前頭的驿站歇下吧。裏頭這幾位犯了錯也還是中家人子,若是病壞了咱也不好交代。”
倒是提醒我了……雖說是“貶入煜都舊宮為奴”,卻并未沒入奴籍。我和其他宮女一樣,還是家人子的身份。如此說來,到底還是比當年境遇好些。
我該謝他麽?
心底一聲冷笑。我究竟為什麽要這樣安慰自己,我明知他惱極了我、根本就不在意我了,從我禁足開始,他一次也沒有來見過我。
縱我有對不起他的地方,他如此……也還是太絕情。
如此也好,恩怨從此一筆勾銷。我總有出宮的一天,我會有我的生活,若是運氣好興許還能有個新家,從此與他再無瓜葛。
反正他有他的六宮粉黛三千,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也不少。再過一年半又是采擇家人子的時候,會有許許多多的新宮嫔入宮,他很快就會忘了我了……也許在那之前,他就會把我忘得一幹二淨了。
十三年的情分又如何,我從來不該覺得帝王會如我一般看重什麽情分。莫說帝王,就是帝王身邊的人——譬如婉然和莊聆,又何曾在乎過情分了?
一直以來,都是我執念的東西太多,那麽奢求在宮裏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情分。是我太傻,每每出了事,心硬起來之後……只要他溫言安慰幾句我便不在意了。
我但凡心冷一點,也能多幾分清醒,也不至于落到今天這步田地。
驿站尚算幹淨整潔。我們前腳踏進去,後腳便是一場瓢潑大雨,幾乎連成串的雨點砸在地上,敲出一個個泥坑。沒淋着雨……這大概也算是我這些天來的唯一一次好運氣吧。
也沒旁的事可做,我們各自上了榻躺着。我聽到她們輕聲細語地談論着,都是關于往後的日子的話題。我卻沒有插話的心思,我好像對于去舊宮的日子并沒有恐懼,對出宮後的生活亦無憧憬,我想……這顆心大概是真的死了吧。
若說“哀莫大于心死”,我大約該因為這樣的悲哀為自己哭上一場。可是我哭不出,一滴眼淚也沒有。我甚至覺得,在往後的日子裏,我再也不會哭了。
迷迷蒙蒙地睡過去,又在耳邊逐漸清晰的混亂中醒過來。似乎屋內屋外都嘈雜不已,屋外有人驚慌不已地大喊着:“有刺客!”
刺客?!我渾身一悚,下意識覺得出現在我身邊的刺客只能是沖着元沂去的。猛地坐起來:“元……”一聲未喊完,我看清了眼前的場景,咽了回去。
這裏已不是宮裏,不是明玉殿,縱有刺客,傷不到元沂。
我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見三個人一邊死死按着門一邊驚叫不已,其餘幾人都吓得四下躲着。門板一聲聲地響着……有人在撞門。
門終于被撞開,三人都被撞到一邊、跌在地上,望着走進來的幾人滿目恐懼。
幾人都穿着黑色的裋褐,長劍在手還蒙着面,瞧着确實不像劫匪,但……刺客?我們這裏有誰值得他們行刺了?
他們環視一圈,為首的一人發了問:“誰是言安?”
我心下一驚,随即釋然:“我是。”
他打量我一番,向我伸出手來:“跟我走。”
“你……”我望着他猶豫了一瞬,擡了擡眼,将手放到他手裏,随他離開。自然不是我膽子大,我只是對他們的來路心中有數。
今日之前,天底下知道“言安”這個名字的只有兩人,一是宏晅,二是霍寧。
他們各自上了馬,然後他伸手将我拉下去。縱馬馳騁,我問他:“骠騎将軍叫你來的?”
他朗笑道:“是。骠騎将軍說了姑娘一準能猜到是他,果然如此。”
我又問:“少俠怎麽稱呼?”
“罷了,我幫骠騎将軍個忙罷了,日後大抵也不會見,不必問了。”他有意回避着,該是自有難言之隐,我也不好追問。他又道,“言安姑娘……”
“別叫我言安了,我姓晏。”我淡淡道,感覺到他一滞,我解釋說,“将軍他知道的。”
“……你姓晏?”他陡然勒住馬,我疑惑地回過頭,他雙目炯炯地睇着我,“閨名呢?”
“……”我皺起眉頭,“少俠剛才可自己說了日後不會見,不必問。”
他一愣,輕笑一聲:“那好,我問你,你是前禦史大夫晏廣越的女兒麽?”
這回輪到了我愣住,過了好一陣子,輕一點頭:“是。”
“那你是芷宸還是芷寒?”他思索着頓了一頓,“看年紀應該不會是芷容。”
他的話語帶了笑意,溫和而莫名的熟悉熟悉。一個近乎荒唐的想法在我心底滋生出來,我凝望着他,愈看愈覺得……我那想法是對的。遲疑良久,伸手去拽他面上蒙着的黑布。他沒有躲,平靜地任由我拽下。
這熟悉的微笑,已十餘年不曾見過,卻一直那麽深刻地烙在腦海裏,想忘也忘不掉。仿佛周圍的一切都在這一瞬間停滞,我望着他,忍不住地顫抖起來,從身子到指尖到嘴唇:“兄長……我是阿宸……”
作者有話要說:——這轉折是不是又劇烈了?
——昨兒個看了評論我和阿笙就在讨論:啊讀者們已經在幫晏然規劃去煜都舊宮為奴的日子和出宮後的生活了……可是她不會真的去舊宮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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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笑不變地凝視我須臾,繼而一聲長嘆,欣慰與無奈摻雜:“十三年了。”
十三年了,我忽有一陣淚意湧上。十三個春秋過去,兄長與我以完全不同的路走過了十三年。多少次,我抑制不住地去想也許此生再無緣見到他了。可老天對我到底還是不錯,時隔十三年,我們的路……終是有了交集。
只覺得既然得以相見,那麽從前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便如他此刻把所有的辛酸與無奈化作一聲“十三年了”。
他複又馭馬而行,其餘幾人在錦都的城門口與他道了別。城裏人多,我們都下了馬,緩緩走着,一時不知如何交談。十三年,太長了,有那麽多事可說,卻不知從何說起。
“你居然認得骠騎将軍?”他尋了個合适的話頭笑問我,“這些年,你在哪兒?我幾乎找遍了大燕,游俠裏能動用的人我都用了。”
我克制着苦笑颌了颌首:“我在宮裏。”
他蹙了蹙眉頭:“一直在做宮女?十三年?”
“不……不是……”我低低搖頭,遂是緩了口氣,繼道,“兄長,晚些再說可好?有些事我……一時不願去想。”
他點頭,溫言道:“也好,随你。”
牽着馬走着,錦都的繁華熱鬧皆盡呈現在眼前,我看着旁邊一個坊門前賣雜貨的小販幽幽問他:“家裏平反了,兄長可知道?”
“知道。”他笑了一聲,“霍寧告訴我了。”
“陛下修葺了晏家和祠堂。”我轉過頭,“兄長回去看過麽?”
“自然。”他銜笑一嘆,有幾分悵然,“修得不錯,一如當年。爹娘在天之靈會很欣慰。”
我點一點頭:“是。芷寒也這樣講。”
“芷寒?”他眸色一亮,“你見過芷寒?”
“嗯……”我不由自主擡頭望向皇宮的方向,依稀能看到一個高大的屋檐,那是輝晟殿的屋檐,“她也在宮裏,現在還在。”
兄長一愕:“也在宮裏?”
我垂首道:“是,她是陛下的婉儀,去年入的宮……現在撫育着皇次子,起碼是個容華了。”
兄長一陣沉默。
我不該提“皇次子”這三個字,從這三個字說出口開始,元沂的一點一滴便不停地一幕幕呈現在我眼前。他那麽乖、那麽懂事,又自小知道護着我。我沒有辦法不去想,在我如此突然的離開皇宮後他會不會承受不住。芷寒……他一直叫她姨母的,如今宏晅該會讓他叫她母妃了吧?因為如今宏晅的眼裏,我必已不配做皇子的母妃了。
也好,就讓他早早忘了我,日後他不會再有一個從奴籍赦出又被貶回舊宮為奴的母親。他也就不必時時想起我、提起我,免得惹他父親不快了。
這樣他才能平安做他的皇子。
“阿宸。”兄長忽然喚了一聲,将我的思緒拉回,“告訴我,這些年你都在宮裏幹什麽。”
我一凜,他察覺到了。他必定是察覺出了什麽。
“我……”我遲疑着,久久不願說。可這些事到底還是要告訴他的,他是我的兄長,我不能瞞他,“家裏剛落罪的時候,趙伯伯把我送去了太子府,我就一直在府裏做事。直到陛下繼位,我在宮裏作了尚儀……”
他神色間有些許疑惑,我笑而解釋道:“尚儀是位列從三品的女官,宮裏那麽多宮女,尚儀算數一數二的位子了。”
他了然,點頭示意我繼續說。
“後來……五年之前,陛下封我做了瓊章。秀儀、才人、美人、容華……一直到婕妤。”五年的光陰,風輕雲淡的帶過,已在心中掀不起半點漣漪,“直到前陣子出了些事,陛下廢了我,貶入煜都舊宮為奴。”言及此不禁冷笑輕輕,“兄長,你知道麽?晏家倒了十三年,我就跟了陛下十三年。可那事出了之後……他竟連見我一面也不肯見了。”
兄長安靜地聽着,俄而問我:“皇次子是你的孩子?”
“是先前愉妃的孩子。愉妃去世了,我從前又與她交好,便是由我帶大的。”我颌首凄然道,“那孩子懂事得很,本想着若有朝一日能找到兄長,定讓兄長看看,如今……是沒機會了。”
我們一直這麽走着,我并沒有問他要去哪兒,兄長帶我去的地方,至少是個安全的地方。就算不安全……也不會比皇宮更險惡了。
直到他帶我進了延康坊。
我愣了一愣:“是回家麽?兄長,我是被廢出宮的,回家住着未免太引人耳目。”
“當然不是。”他笑而看着我,沉沉道,“說到底是将軍托我救你,先去見見他——再則他明知你我身份卻不告訴我要救的人是我自己的妹妹,這賬還得跟他算算。”
心知他是說笑,斜睨他一眼,嗔笑說:“兄長若要跟将軍打架,我就和朵颀逛市去。”
他想了想,認真地贊道:“這主意好,他夫人也是個彪悍的,全不像漢家貴女溫婉,兩個打我一個我可不占便宜。”
我捉住了他的措辭,面作愕然地恍悟:“合着兄長想占朵颀公主的便宜?”
他一滞,無奈地瞪我一眼:“這都哪兒跟哪兒……十三年不見你就這麽拿兄長開涮?”
我反問他:“十三年不見還不許我開句玩笑了?”
“得,來日方長,有的是時間跟你慢慢扯。”他停下腳步,看了看面前府門上的牌匾,“到了。”
霍府。
他上前去叩門,管家打開門一看,立刻笑揖到:“晏公子,裏邊請,将軍等您多時了。”
府中仆役出來牽了馬,我與他一起走進去,心下忽對于霍寧的相見很是忐忑。
霍寧從正廳迎出來,含笑從容的與他相對一揖,我低首一福:“将軍。”
霍寧一拱手,看看兄長又看看我,繼而問:“現在該是如何稱呼?”
我垂眸略一思忖,淡笑着答說:“閨名芷宸,将軍從此叫我阿宸便好。宮裏的那個寧婕妤晏然……她死了。”
從我離宮的那一刻她就死了,是當今聖上、她曾經的夫君親手殺了她,因為直到她走,他都沒再來見她一面、沒聽她任何一句解釋、沒再對她說一句話。
我看到兄長神色一凜,心知後一句話不該道出。遂閉了口,淡漠不言。
在霍府小坐片刻,霍寧帶着我們去了延康坊裏的另一個宅子,離霍府不遠。前後三進,很幹淨整潔的一處院落,霍寧看着我,溫和道:“暫且住下吧,日後的打算慢慢來,不必着急。”
無功不受祿,我從心底不願接受。他頓了一頓,又道:“你不必多心,我沒別的意思。你兄長是游俠,從前居無定所。你一個女子總不能跟着他四處漂泊,好歹先找個落腳的地方。”
我望向兄長。
霍寧笑起來,拍着兄長的肩膀朗朗道:“你妹妹在宮裏待久了規矩多,你替她拿主意就是了。”
兄長便笑看向我:“将軍有心相助,你收下就是,不用計較太多了。”
他們倒是一個比一個大方。見兄長當真沒有客氣的意思,我也不再推辭——離開皇宮又沒去舊宮,我确是需要個住處。便莞爾向霍寧颌了颌首:“多謝将軍。這份人情欠下來,阿宸日後必定還給将軍。”
我記得他曾經對我說過的話,清楚他心中的奪妻之恨。是以既然日後總少不得相見,我便要提前同他說清楚,他與我之間并沒有其他的關系,他對我的每一點幫助,我都會記得清楚然後歸還給他。
我不能接受他平白無故對我的好,因為我不是他的妻子,從來都不是,永遠都不是……
霍寧聞言未置可否地笑了一笑:“随你,不過你若覺得我如此做是圖什麽,大可省了這份心,我霍寧從不是那樣的人。幫你,是因為你是燕東第一游俠的妹妹。”
原是因為兄長的關系。我放下幾分心來,歉然道:“是阿宸多心了,将軍莫怪。”
霍寧點頭:“你們先聊着,我還有事。”
“兄長怎麽成了游俠?”晚膳時,我忍不住問兄長,“又問什麽和霍将軍那麽熟?”
“嗯……說來話長。”他喝了口湯,笑贊了一句,“你廚藝不錯麽……”被我微一瞪,又道,“當時和靳傾的一戰,我受了重傷在戰場上昏死過去,人人都當我死了……我自己也不知過了多久才醒過來,後來被當地一戶好心的人家收留養傷。傷好後輾轉到了璒丹,認識了不少游俠,自己也就成游俠了。”
他說得無比輕松,夾了一筷子油菜送進嘴裏,繼續說:“至于霍将軍……那是因為我當年在煜都碰上了姜家人,本想殺了洩憤、告慰父母在天之靈,他愣是把我攔住了……”他說着一聲輕笑,“你猜他說的理由是什麽?”
我茫然搖頭。
“他說我若殺了那小子,你就有大麻煩了——我又半點不知你境遇如何,哪兒敢冒這個險?”他冷哼一聲,“也罷……聽說姜家三個兒子後來被腰斬于市,橫行霸道這麽多年也算是罪有應得,只是遺憾沒能手刃個姜家人以解心頭之恨。”
我不由得感嘆一句世界真小,這樣都能冤家聚頭。
我抿了一口湯,不由得皺起眉頭:“哥……你不覺得鹹麽?”這還能讓他說出“廚藝不錯”?
“是有點……不過不嚴重,不礙事。”
“……”我起身端起湯碗往外走,他奇怪地問我:“你幹什麽去?”
“去煮個土豆……”這是個偷懶的讓湯不那麽鹹的法子①。
一個土豆洗淨削皮切兩半,扔進鍋裏,我忽地笑出了聲。從小到大第一次給兄長做飯就做砸了,這什麽事兒……
但又似乎不是因此發笑,好像就是莫名其妙地覺得開心,又與多日來的憂愁摻雜着,委實是複雜的心境。
再端了湯回去,他碗中已空,看了我一眼,淡淡道:“吃飽了……”
“……”我放下湯,兀自盛了一碗,帶着幾分賭氣說,“我自己喝。”
湯盛好,剛擱下碗,他卻很是自然地順手拿了過去。我挑眉:“你不是吃飽了麽?”
“嗯,幫你嘗嘗還鹹不鹹。”
“嗤”的一笑,心裏一陣酸楚。這樣毫無芥蒂的與人随口說笑,是我這些年來鮮少享受到的。
作者有話要說:注釋:
①【湯做鹹了就把一個土豆切兩半扔進去煮一煮】——微博上看到的辦法,今天試了一下……管用!
今天更了七千四百多字耶快誇誇我……
謝謝mikibaby、u醬、刀刀媽、鳶尾、妍子扔的地雷_(:з」∠)_
【眼淚汪汪看鳶尾&妍子】我不分手!不分手不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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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寧每隔一兩日便會登門拜訪,兄長總給我一種“來無影去無蹤”的印象,但回來時總不忘給我買些東西,生活簡單寧靜。我時常在想,這輩子就這麽過下去也很好。也許再過一段時間,兄長就會成親,我會多個嫂子。
然後呢?最好能找到芷容,只是委屈了獨自留在宮裏的芷寒……
院門被叩響,我從屋裏出去打開門,一笑道:“将軍。”
他走進來,環顧四周:“晏公子又不在?”
我搖了搖頭:“游俠的性子,行蹤哪有個準?今天他出去的時候我大概還沒行呢。”
霍寧無奈而笑:“真服了……”
“将軍有急事?”我問。霍寧笑道:“算是吧,有些事……急需他走一趟。”
“什麽事?”我追問。我知道霍寧是個好人,正人君子,可我委實不願兄長和他、和朝廷扯上關系。江湖險惡是刀光劍影,涉及政事卻往往是吃人不吐骨頭。
霍寧卻是搖頭,輕描淡寫道:“跟你說不清楚,我晚上再來。”
他提步便走,我想了想說:“若不然……我讓他去見将軍?”
“不必。”他擺了擺手,“但他若回來,你告訴他先不要再出去了,我要盡快見到他。”
推門而出,又回身阖上了門。空蕩蕩的院落突然讓我有點恐懼。
晚上兄長回來的時候,我轉告了霍寧的話,他點頭應下,我問他究竟是什麽事,他卻也是一臉茫然:“我不知道啊……”思忖片刻,又說,“左不過是些軍中想辦又不好出面的事,時常會有,我沒辦法提前知情。”
時常會有?我略微放寬了心,既是他做慣了的事情,應該無甚危險。
将近亥時末刻霍寧才來,仍是我去開的門,他隐有歉意地笑道:“打擾。還不睡?”
“半點不困。”我輕笑着聳了聳肩。兄長走出來,兩人相對一揖,霍寧說:“我們裏面說。”
他們去了正廳,我回了房。想着做些什麽打發時間,最後仍是尋了本閑書來看。油燈光線不足,看了一會兒便覺雙目發酸,輕輕一嘆,早點睡了也好。
向外看了一眼,正廳的燈還亮着,不知他們還要談多久,就想着送些茶水進去。沏好熱茶,端到門口,卻陡然停住腳步。
兄長的聲音沉沉的,似竭力克制着怒意:“我尋了十三年才找到這個妹妹,你叫我扔下她自己走?”
“她在錦都是無礙的。”霍寧似有一聲沉重的嘆息,“陛下并不知她被節奏,錦都認識她的人也不多。但你不一樣,陛下下了密旨四處找你,你在錦都太危險了。”
宏晅在找兄長?我悚然一驚,屏息繼續聽去。
“我不管這些,若是要走我帶阿宸一起走。”屋內兄長的身影一晃,聲音聽上去咬牙切齒,“他若非要逼死我們,我也不怕魚死網破。”
“晏宇淩!”霍寧一聲斷喝,“不是陛下要逼死你,但你如此會逼死阿宸。你我都清楚陛下的旨意是什麽,若讓他在錦都找到你,很容易順着就找到阿宸。她不在煜都舊宮,這個抗旨的罪名她就背定了。”
好安靜,安靜得我心裏都空了。
兄長他要走,要離開錦都,那我怎麽辦?
又一聲沉重的嘆息,我聽到兄長說:“容我想想,會盡快給将軍答案。”
悄聲躲回自己房裏,心中一片死寂。為什麽總是這樣,旁人家的兄弟姐妹都能好好相處着,即便女孩子出嫁了也還能時常回娘家呢;我呢?與芷寒團圓不足兩年被貶出了宮,和兄長相聚幾日他又要走。
我還不能攔他,這關乎我們兩個人的性命。
第二日清晨,照舊吃早飯,相安無事。兄長以為我還不知道,我也裝得還不知道。如常說笑着,卻是實在難有胃口。瓷匙在碗中攪了半天才舀起一勺粥來,剛咽下去,心中忽地翻騰起一陣惡心,忍了一忍毫無緩解反倒更加強烈。我捂嘴別過頭去,一陣又一陣的幹嘔。
兄長一驚:“阿宸?”
什麽也吐不出,取出帕子擦了擦嘴,他又問我:“你身體不适?”
心底蔓延出一個想也不敢想的想法,我淺笑着搖了搖頭:“沒事。”
兄長還是找了大夫來,我忐忑不已地看着他給我把脈。一會工夫,他站起向兄長一揖:“恭喜,夫人有喜了。”
兄長驚住。
我無聲嘆息,擡了擡眸強自微笑着,取下镯子遞給他:“多謝大夫,請開些藥為我調養。”
大夫理所當然地應下,出去寫方子,片刻後回來交給兄長。
“你……”兄長怔怔地看了我半晌才回過神來,視線在我小腹上一觸,道,“他的?”
我輕嘆反問:“還能是誰的?”
兄長默然,俄而又問:“你要這孩子?”
我毫不猶豫地點頭:“是,我盼了這孩子很久。沒了元沂,他就是我唯一的孩子,我要好好照顧他。”
兄長沉默一會兒,在我榻邊坐下,握住我的手微一笑:“你好好休息,我去抓藥。”
他拿着藥方出了門。我依次聽到房門關閉的聲音、院門關閉的聲音。繼而是瞬間的悄無聲息。
我突然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大哭,似乎并不受我的控制。這個孩子,我盼了幾年的這個孩子,終是來了,卻來得這麽不是時候。腦海中一次次劃過各樣的景象,宏晅他也那麽盼着我有個自己的孩子——至少曾經是如此;瑤妃害我小産後那麽兇險,他又猶豫地對我說:“以後不要孩子了吧”……
我到底在哭什麽,竟是為他麽?
恍然一噎,貝齒死要住手背不許自己再哭了。他不值得,不值得我這樣在孕中痛哭傷了自己的孩子。
院門響動,是有人來了。我慌忙地擦了眼淚,看到推門而入的人卻不禁一愣:“将軍?”
他看着剛哭完的我也愣了一愣,走進來在榻前不遠的席上坐下,直言問我:“你什麽打算?”
“我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我說,“這是我的孩子。”
他點了點頭:“要回宮嗎?”
皇裔為重,憑此回宮不是不可以。
“絕不!”我斷然道,心底一陣恨意,“這個孩子跟皇宮沒有關系,他只是我的孩子。”我絕不會讓他回宮去的,不管他本該是皇子還是帝姬。我要他在民間平平安安長大,宮裏的一切都和他沒有關系。
“可他也是陛下的孩子。”霍寧這樣說。我有些吃驚,他從來都把奪妻之恨記得那樣清楚,曾主動說過要帶我離開皇宮,現在竟然反過來勸我回宮。
我用手抹着眼淚笑了一笑:“是,他是陛下的孩子。但将軍覺得皇宮那個地方适合他長大麽?每天都是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一不小心就是性命之虞。我不怕再受一次,卻不想他經歷這些。”
霍寧沉吟着,我的面容冷了幾分,徐徐又道:“再者,陛下已不喜我,若是連帶着不喜歡他,他在宮裏的日子不會好過,還不如不回去。”
“晏……”他脫口而出又立即改口,“阿宸,關于陛下,有些事……你不知情。”
“将軍是指讓兄長離開麽?”我銜笑看着他,他身子一震:“你聽到了?”
我點頭:“是,我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