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54)
妤膽子愈發大了,弑君的事也敢做。”
是莊聆,靜妃。
周遭的新嫔妃們在聽到她的話後一片恍悟的訝然,我冷然一笑,無話。
她們要怎樣的譏刺都無所謂了,我現在都不關心。我唯一迫切等待的,是他的發落。
“旁人也都退下,先給母後問安去。”他輕輕道,“這事……朕來處理。”
不由分說的口氣,我一愣,一衆宮嫔也是一愣。我自己都毫無辯駁地認了罪,當衆發落不就是了?何必再兜個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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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皆盡退去,本就安靜的輝晟殿裏冷寂到空洞。宮人們也都識趣的退下,只剩下我和他在殿裏,一坐一跪。
我始終等着他發話,他卻長久無話。不該是這樣,我要弑君,當着衆人的面要弑君,他不該是這樣的反應。
我全然不知他現在在想些什麽。
只覺過了很久很久,久到我雙膝都發了麻,忽見他起身走了過來。靜靜地等着,他卻徑直從我身邊走了過去,半步也未停的出了輝晟殿。
究竟怎麽回事?
我原本的想法簡單明了,弑君是死罪也是重罪,試菜的宦官出了事便會知道湯中有毒,他必定會查,然後傳我來問話;我認了罪,就是一死,便可在死前“逼不得已”道出阿眉的存在,告訴他我在舊宮生下了她,托人交給了霍寧夫婦。如此,他最多是不信阿眉的身份,可以驗親,卻不能懷疑我搭上性命做的事是為了救霍寧而演的一場戲。
簡單,卻準、狠。
我想過這些事會在哪些地方出岔子,比如那湯興許呈不到他的桌上,或是他賜給旁人而毒死了別人。再不然,也許怡然會為了護我想辦法找個人頂罪……
這都有可能,如若發生了,頂不濟就是再尋機會。這本就是個下策,我咬牙去做為的是能盡快有成效。
可目下……大概會出岔子的地方半點岔子也沒有出,一路順風地走到了最後一步,卻卡在了這最不該卡住的地方。
他不是該殺了我麽?留我一個人在輝晟殿是怎麽一回事?
殿外響起了轟鳴的雷聲,沉重地不絕于耳,聽着仿若整個天空都要砸下來似的。我猶自跪着,思索着到底哪裏出了問題,猜測着他的心思。
一聲如同炸裂夜幕的巨響,繼而大雨傾盆而下,在我身後不遠的殿外下得酣暢淋漓。今晚果然是有這樣一場大雨啊……我卻不再确信明日是否是晴天。
這才是絕望,我不知他的心思、不知他會怎樣做、不知此計是否還能成,也不知接下來還能做什麽。
最可怕的便是他晚些時候差人來賜我一死,我一命嗚呼,卻再見不到他,說不了那些至關重要的話。
心中一陣恐懼。
身後響起腳步聲,細細碎碎,不像他的腳步聲,應該是宦官。難不成真是那樣,這是來賜死我的?
我沒有勇氣回頭,只覺無力得不堪承受。
“這個……”來人在我身後站定,猶豫着些什麽,俄而道,“嗯……晏娘子……您回去吧。”
什麽?我訝然回頭看向他,他手裏執着的油紙傘仍滴着誰,一滴一滴流在地毯上暈開。見我回頭,他重複了一遍道,“您回去吧……”他又一番猶豫,繼道,“我回去複命了。”
原是猶豫稱呼與自稱。
他不再多耽擱的淺淺一揖,轉身走了。我怔了一怔,猛地站起來,耐不住膝上一軟,一邊伸手去揉着一邊急喚道:“大人慢着!”
他轉過身,規規矩矩地躬身道:“娘子有事?”
“陛下到底什麽意思?”我顫顫巍巍地走向他,“回去?”
他低應道:“是,陛下是這麽說的。至于到底什麽意思……我就不知了,娘子別抗旨就是。”他說着擡了擡眼皮,“再者,您也不能總在這輝晟殿裏待着……”
他言罷再度一揖,一邊撐傘一邊走了出去。
回去?尚食局麽?
我望着在烏雲遮蔽下一片黑暗的天幕,站在殿門口的長階之下無比躊躇。雨越下越大,全然沒有停的意思。不由得站在屋檐下不敢往外邁,細細一想又不禁笑自己矯情:死都不怕了,還怕淋雨麽?
一步步走下去,還未走完長階,身上就已經淋透了。雨水帶來的寒意往骨子裏浸着,又濕又冷。手裏沒有宮燈,天上也沒有月光,道路一片漆黑,若不是對宮道走向早已爛熟于心,我大約會迷路在這九重宮闕之中。
雨水不斷地淋下來,狠狠砸在臉上、身上,心中說不清的煩亂讓我連擋也懶得擋。他到底想幹什麽?弑君的大罪,沒聽說過特赦的。何況我還本就是他不喜的人。
輝晟殿前的廣場真大,走了這許久才走到盡頭。走出一道大門,拐了個彎繼續往尚食局走。身後有急促地靴子踩在雨水中的腳步聲,似乎有人在叫我。轉過頭,依稀看見兩名宦官撐着傘追過來,我停下腳,在雨中站定看着他們。
“晏娘子。”他們趕上來,在我面前停住腳步,跑得氣息有些不穩,喘着氣緩着,俄而向我道,“陛下傳。”
陛下傳。我心中一喜,低低福道:“有勞了。”
他們舉傘遮住我,一路不作聲地往回走,繞過輝晟殿又走過廣盛殿,成舒殿終于呈現在我眼前。我的心速不覺間快了起來,他們卻沒有帶我進去,而是從側旁繞了過去,到了成舒殿後。
成舒殿後有一大片宮室住着禦前的宮人們,他們帶着我在一間房門前站定,推開門躬身道:“陛下說今日雨大,娘子先不必冒雨回去了,且先住下。”
我擡頭瞧了一瞧,這是我做尚儀時的住處。
心中再度起了同樣的疑問:他到底想幹什麽?
卻知問他們也沒用,必是和方才那宦官同樣的答案。只得颌首道:“多謝大人。”
他又道:“娘子客氣。若有什麽需要的,知會一聲便是,我們在這兒候着。”
“這麽大的雨……”我打量着他們因為追我而有些濕了的衣袍,含歉笑道,“這屋子是有間書房的,兩位大人不妨進來坐坐。為我一個将死之人淋雨,多不值得?”
他們互相看了一看,又望了一望這絲毫不見小的大雨,笑應道:“多謝娘子。”
他們在書房坐着,我在卧房內坐着,寂靜無聲。心裏仍在不停的想着今日之事,思緒飛轉間連身上被淋透都忘了。回過神時,衣服都好像幹了一半了,只覺困頓不已,既顧不上更衣也不願勞他們再去給我取衣服,便在榻上躺下,望着床欄上的雕镂發愣。
不知不覺地睡過去,覺得頭重腳輕。明明心裏裝着萬千心事,卻意外地什麽夢也沒有做,一直到次日天明。
嗓子有些沙沙發啞,頭也有些痛,大約是因為受了涼。我擡手撫了撫額頭,還好,并不熱。
不知什麽時候有人送了茶水進來,我下榻倒了一杯來喝。溫熱的茶水流過喉嚨時帶過一陣發硌的痛感,蹙了蹙眉強咽下去,又灌了一杯。
身體舒服了幾分,打開門,穿過前廳往書房瞧了一瞧,昨日那兩個宦官已不在了。再推開大門,兩個宮女在外一福,吓了我一跳。
“娘子安。”其中一人道,擡眸打量我一眼便蹙起了眉頭,“娘子氣色不好……可要請醫女來麽?”
我搖頭:“不用……”嗓子啞極了,就像是枯樹枝刮在地上的聲音,我輕咳了一聲,續道,“受涼罷了,我多喝些水就是了。”
她颌首,又道:“娘子可要沐浴更衣麽?”
這才想起昨夜淋了雨也不曾換過衣服,多半就是因此才受的涼,遂點一點頭:“有勞了。”
她又一福,轉身去準備,留下另一人在門口不聲不響。我知道這是什麽意思,我離開不了這個房間了。
我也聽出她在言語間稱我為“娘子”,卻盡量避免着自稱,她必是和我一樣正拿不準宏晅的心思,如何稱呼也不合适。
回到房裏坐下等着,她們在側間備好水後過來叩了叩門。我獨自進去,将她們都擋在了外面。
熱氣氤氲,我覺得腦袋帶着隐隐的疼痛一陣陣發着脹,心裏太亂了,半點頭緒也沒有。過去一夜了,他态度不明,好像沒有要殺我的意思,但現在是怎麽回事?軟禁麽?
長籲出一口氣,搖了搖頭,盡快洗完了出來,換上她們提前備好的幹淨衣裙,獨自又回了卧房。
他總不能這樣把我關一輩子……
我思索着,只覺他大概會來,又實在想不通為何。弑君之人不趕緊賜死了等什麽?難不成竟還覺得我背後有人指使要查個究竟麽?
那倒是找人來審啊!
有宮人送了飯菜和驅寒的藥來,我本沒胃口去動,轉念一想反正命不久矣,何必在最後幾天再委屈自己?便毫不猶豫地大大方方去吃,胃口一開果然格外舒服。
元沂有芷寒,阿眉有朵颀照顧着,霍寧的事不急于這幾天——只要我還有機會見到宏晅,就總能找到機會激怒他然後跟他說。突然覺得一身輕,在生命的最後幾日暫不用煩心實是一樁美事。
晚上睡前,那宮女卻端了碗藥進來,擱在桌上,朝我欠身道:“陛下說娘子時常睡不好,這是安神的藥,娘子喝了早些睡吧。”
我蹙起眉頭,“哦”了一聲,她不多話地離開。我冷眼看了那藥碗一眼,未動。
這一夜果真是睡得不好,心裏很靜卻清醒得很,幾乎是睜着眼發愣到陽光映入窗棂。
起身開門,門外的宮女換了兩個,同樣是朝我一福然後打量我一番,其中一人說:“娘子睡得不好?”
我笑了笑:“睡不着。”
“昨晚……她們不是送了藥來。”她猶豫着我,我答得卻爽利:“是藥三分毒,懶得喝。”
二人詫異地相互一望,交換了個眼神,想了一想問我:“娘子現在用早膳麽?”
我點頭淺笑:“好,多謝。”
她們很快端了早膳來,菜式不多,卻樣樣都是我愛吃的,我看了一看,笑問她們:“宮正吩咐的麽?”
其中一人福身答說:“不是,是陛下。”
我挑了挑眉頭,由是淡淡地應了一聲“哦”。
是以早餐未動,她們端出去時犯了嘀咕。午膳晚膳便正常了,沒什麽我不愛吃的,也沒有我很愛吃的,安心用。
一連幾天,我半點也沒委屈了自己,但送進來的吃穿物什只要與他有半分關系我便連碰也不碰。沒什麽特別的原因,不是謀劃也不是算計,更不是怕他下毒,只是不願接受。
又過一日,我照常未動那安神的湯藥,照常睡得不好。到了清晨才好不容易睡了過去,卻覺沒過多久就被人吵醒了,迷迷糊糊睜開眼,門由“篤篤”地響着。
“是誰?”我緊皺的眉頭問了一聲。沒有答話,敲門的響聲也停了下來。疲憊地翻了個身想繼續睡,那門聲卻又響了起來。
不耐地坐起身,揉着眼去開門,無比煩躁地想要同外頭的人争吵兩句,開門的瞬間卻把所有的話狠狠噎住。
一時愣沒能回過神。
他靜靜地站在門口,負手看着我,看了一會兒,我倏然回過神來,面上一冷間俯身要見禮。他攔住我,擡眼看了看床榻問:“還在睡?”
我點頭:“是。”
他沉默一陣,又說:“那你……接着睡。”
“陛下有事?”我淡淡道,語調毫無起落,已是習慣地冷然。
他一時無聲。我側過身往門邊退開一步:“陛下請。”
他似有一瞬遲疑,還是走進房中,四下看了看,問我:“這幾日……還好?”
我不答。我忽然發現我竟已如此抵觸同他相處了,連一句話也不肯多說。他轉過頭來,睇視我良久,短短一嘆:“算了,不擾你了。”
“陛下要我的命就請趁早吧。”他提步離開間我脫口而出,話語生硬不已,頓了一頓,一笑又說,“何必這麽拖着?我累,陛下心裏也不舒坦吧?”
他止步須臾,道:“想太多了。”
“是陛下想太多了。”我輕曼地笑着,“陛下不必擔心我背後還有人指使,晏家從前因為朝中之事落的罪,我此生不會和人勾結參與這些個事。”
“朕知道。”他一嘆,又說,“你恨朕到這個地步麽?”
我不禁沁出輕笑,反問他:“不該麽?陛下不是同樣也恨我到這個地步?”
他沒有回答。
過了一會兒,他說:“你退了不少東西回成舒殿。”
我冷笑:“是,我用不上。”
“以後不來礙你的眼。但你若需要什麽,開口就是。”
我要阿眉……這個念頭在聽了他這句話後猛地騰起。阿眉,我和她分別有一個多月了,我壓制着不許自己去想她。
怎麽能不想。每次想到,心裏都是一陣如針刺般的疼痛。
不該是這樣,阿眉不該離開我,她本該是宮裏的帝姬;即便是我出宮後生下,她也該一直和我在一起,更有兄長、霍寧、朵颀一起疼她……
今日這般,都因他而起。若他沒有廢了我,今日不會如此;若他沒有動霍寧,今日亦不會如此。我已離開過兒子一次,這次又離開了女兒。
都是因為他……
我琢磨着要不要此時告訴他阿眉的事,也算順水推舟。思慮再三卻覺還是牽強,并不保險。強自忍下這份心思,只平淡地告訴他,“沒什麽需要的,心都死了,陛下覺得我還會有所求麽?”
作者有話要說:咦這章有四千五百字耶……
不過大家放心……晚上的更新絕對不低于三千喵……o(*≧▽≦)ツ快誇我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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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他的這一次相見讓我的心思愈加煩亂,愈加不知該如何是好。當晚又是輾轉反側到了後半夜才勉強入睡,晨起時頭昏腦漲、渾身酸痛不已。
還是病了,醫女說是之前有寒氣積郁在體內,故而這一病當真如山倒。在這麽個節骨眼上,偏偏遇上這種事,發燒發到神志不清,什麽也琢磨不了。
迷迷糊糊地喝下藥去,昏昏沉沉地入睡,不知道睡了多久,好似聽到嬰孩啼哭,是阿眉麽?她睡得不好?還是餓了?我伸手摸索着,有又一瞬的清醒,讓我告訴自己這裏并不是霍府。
額上一涼,應是用涼水浸過的帕子敷了上去,有人在我耳邊說着什麽,卻夾雜在一陣陣耳鳴中聽不清楚。
我真怕就這麽病死了。我若這麽死了,兄長還是要帶人劫獄,我曾夢到的那一切也許還會成真……我們如何面對九泉之下的父母?
兄長……莫要妄動,将軍不會有事,你且和朵颀一起照顧着阿眉……
保證阿眉無事,讓我做什麽我都做得出,一定要保證阿眉無事……
阿眉,阿眉……我在她的咯咯笑聲中沉睡過去,一個又一個夢連貫着湧出,每一個夢裏都是她。
我不該離開她。是我咎由自取,才致如今只能在夢裏相見了。
再醒來時,是深夜了。睜眼覺出身上壓着厚厚的被子,身上濕膩膩地逼出了一身汗,幾乎連衣服都浸透了。神思卻是清晰了過來,該是燒退了。
屋裏很黑,一支蠟燭也沒有留。我坐起來緩了一緩,不知她們把蠟燭收在了哪裏也沒法去點。披了件衣服推門出去,擡頭望了一望,天還是陰的。
都說“守得雲開見月明”,不知什麽時候才能雲開。
在廊下的臺階上坐下,希望能在這寧靜的夜色中理清思緒尋個出路。過了一會兒,有人溫聲說:“這麽坐着……小心再受涼了。”
我渾身霎覺一悚。
起身要下拜,他卻握住了我的胳膊:“進去坐着吧。”
怡然點了燈,并不很亮,幽幽暗暗的光線照着屋子。他凝睇着我笑了一笑:“還是老樣子,動不動就生病。”
“嗯。”我垂着首應了一聲。
他不再說話,垂眸微蹙着眉頭,仿佛在思量着什麽。過了須臾,他緩緩問我:“阿眉是誰?”
什麽?!
我猛抽了一口冷氣,驚訝不已地看向他,他不該知道她。
“你燒得說胡話,一直在叫這個名字,是誰?”
我的思緒反倒平複了。原來他并未暗中去打聽什麽,只是從我口中聽到的。我嘴角牽起一弧笑意,雖知自己現在面色大概蒼白着,仍竭力讓這笑意顯得鬼魅:“阿眉麽?那是我的女兒。”
他的身形狠狠一震,怔然凝視着我滿是不可置信,我欣賞了他震驚的神色良久,才聽到他說:“你說什麽?”
“我說阿眉是我的女兒。”我笑意更添了幾分,與他對視着一字字道,“是我在煜都舊宮生下的,現在一歲多了,陛下以為如何呢?”
“她在哪兒!”他的神色陡然亂了,厲聲喝問。我猶是一聲輕笑,帶着發自內心地快意冷冷道:“我把她交給別人照顧了,陛下不配知道。不僅如此,陛下您還在親手毀她的一輩子。”
他一陣錯愕,茫然地看着我,我徐徐地笑着,似乎對阿眉毫不在乎,在乎的只是對他的報複一般:“我給她找了個好人家,家境殷實重義氣,又是數得上的朝中大員……我心說我沒本事照顧好她,讓她這樣過一輩子也好,不過陛下您……顯是沒給她這個機會。你正親手毀了這一戶人家,還是足以誅九族的罪名。”
“你……”他的聲音顫抖着,不知是因為激動憤怒還是慌張,“他們知道她是朕的女兒嗎?”
“自然。”我抿唇而笑,“陛下放心,他們不會拿她做要挾的。不過等陛下除掉他們之後,阿眉的處境會如何我就左右不了了。”我笑睇着他,玩味着輕緩道,“陛下您把我貶為宮婢,沒準兒也會對您的女兒做同樣的事?”
“晏然!”他驀然擊案,驚怒交加地質問我,“你怎麽能……她是你的女兒!”
“是,她是我的女兒。”我斂去笑意,口氣寒如薄冰,“我當然愛她,我也想疼她,但陛下您不給我這個機會。再者……我又多愛她就有多恨陛下,讓陛下您悔恨,我也算不枉此生。”
他呼吸窒住,狠狠瞪視我半晌,終是拂袖離去。
我就不信他不去查阿眉的下落,也不難查到。但凡查到了,霍寧是忠是奸自有論斷。
話說到這個份上,他應是不會将阿眉交給我了。宮裏的嫔妃那麽多,給她找個養母何其容易。那麽她回宮之日,就是我自盡之時。
他一連半個月沒有來見我,我的心卻格外地平靜下來。因為從禦前宮人口中打聽些朝中之事并不算難。
他們說,骠騎将軍官複原職,已然無事了。
又過幾日,我聽怡然說他遣了太醫、醫女去霍府,該是去驗明阿眉的身份的。怡然側倚在我的榻上,笑盈盈說:“接個帝姬回來,姐姐的日子要好過了。皇次子說不準也要還回來。”
我無聲搖頭。她想得太容易了,我和宏晅之間的隔閡早就消不開了,她也不知我在十數日前對他表露過怎樣的恨意。
“等他們回來,你幫我求陛下讓我見阿眉一面吧。”我淡淡道。就算橫豎是一死了,我也總要再看看她。
是以傍晚時分,宮娥抱着阿眉來了,同來的還有梨娘。我緊張了這麽久,乍然見了還是說不出的心情。阿眉明顯又長大了許多,嫩嫩的小臉面色紅潤,一見我就伸出小手,要從梨娘懷裏掙出來:“娘抱。”
我的淚水幾乎要湧出來,忙伸手接過她緊緊摟在懷裏,她也摟着我,下巴擱在我肩上,過了好一會兒都沒動靜。我一看,居然是睡着了。
“娘子走後,她一直哭鬧不止,哄了好多天才哄好。”梨娘嘆息着說,“昨日接了聖旨,告訴她今天能見到娘子了,她竟是一夜沒睡。難為她年紀這樣小就這麽懂事。”
我抱着她倚到榻上,不願将她放下,就讓她在我懷裏睡着。她睡得很甜也很沉,小臉靠在我的懷裏,羽睫輕輕覆着。
“她長大一定很漂亮。”我銜笑說。梨娘應道:“自然,定是如娘子一般。又是皇家帝姬,日後好日子長着呢。都說宮闱深深,娘子有她陪着也不會寂寞。”
我拍了拍她,輕輕對梨娘說:“梨姐姐,這孩子日後……恐怕還是要勞煩你。”她略有訝意,我苦聲一笑,“有些事,說不清楚。但這孩子陛下只怕是容不得我帶,可能不幾日就要交給旁的嫔妃去。梨姐姐日後多操心,等她長大了,也就該忘了我了,梨姐姐也不必告訴她。”
梨娘越聽越詫異,愕然問道:“生母還在,怎的好把還自己交給別人去?哪兒有這樣的道理?”
“什麽道理不道理的,也不是我說了算。”我颌了颌首,疲憊道,“我陪一陪她,梨姐姐也先去休息吧……”
梨娘帶着疑惑和悲戚朝我福了一福,阖上房門走了。屋裏只剩下我和阿眉。我把她放在榻上,自己也側躺下來攬着她,她好像察覺得到我的方位,本是平躺着,忽地翻了個身面朝着我。我輕輕撫着她的後背,淺淺笑着:“阿眉……過幾天,你可能就要有個母妃了。不是娘,是母妃。你是帝姬,她會好好照顧你的,你乖乖聽話,好好的長大……”說着說着,淚水就彌漫開來。她還這麽小,離開我月餘就會哭鬧不止,如何受得了永別……
天家,一直是這個樣子吧。由不得我也由不得她。
“阿眉,別怪娘,娘是為了救你霍叔叔……就是阿桓的爹。他是位将軍,他和他的妻子都對娘有恩,娘不能看着他死……日後還會有人疼你的,霍夫人也會時常進宮來看你,不過她日後能不能做你的婆婆……也不是娘能說了算的了。”
只覺得有無數地話想對她說,明知她睡得沉沉聽不到什麽,還是想把這些都說給她聽。因為這大概是我能對她說的最後的話了。和想說的話一樣,眼淚也停都停不住,直到哭得哭不動了、也說不動了,扯了被子過來蓋上,與她一同睡着。
真是心安,這是月餘來都不曾體會過的心安,大概是今生的最後一次了。
感覺阿眉在我懷裏動了一動,我睜開眼,她已經自己坐了起來,小手揉着眼睛。我一板臉,拿開她的手:“說了不許揉眼睛。”
她乖乖放下手,看一看我:“娘哭了……”
我心裏微顫,一壁去擦着淚痕一壁道:“沒有,這兩天眼睛不太舒服……所以叫你不許揉眼睛!”
“阿眉知道了……”她撅了撅嘴,細聲細氣道,又說,“那是誰?”
我循着她指的方向看過去,身子一緊。
他倒未有察覺,信步走過來逗着阿眉:“阿眉,叫父皇。”
阿眉大睜着眼睛看看他又看看我,有些怯意地縮到了我的懷裏。
他蹙了蹙眉,伸手要抱她,阿眉躲得更厲害了,就是不肯讓他碰,我摟着阿眉不言不語,他在榻邊坐下,笑睇我半晌,俄而道:“兜這麽個大圈子,原來是為了霍寧?”
我一窒。
他想了想,點頭道:“嗯,俗話說一孕傻三年,你這是第二年?”
我皺眉看向他:“陛下什麽意思?”
“想這樣的法子救霍寧,你信不信朕殺了他?”他淡看着我,帶着三分笑意輕然道,“拿阿眉做棋子以證他沒反心?晏然,你是比朕想得傻多了還是當真有心讓朕殺了他讓阿眉日後沒好日子過來報複朕?”
他一聲嗤笑:“你沒這本事就別淌朝堂這灘渾水,淹死了自己還害了別人。”
我回看着他,強自生硬頂道:“我不明白陛下在說什麽,也從來對朝堂上的事沒興趣。”
“是麽?”他擡了擡眸,“那朕能不能因為霍寧扣着帝姬而不報治他死罪?”
“你……”我愕住,竟是忘了這最重要的一道。身陷囫囵不已皇裔為要挾是可證明他無反心,而明知阿眉是皇裔卻不報本就是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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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瞎想。”他一擡手,“要殺霍寧早殺了,不用放他回去再多道麻煩。”他蹙着眉頭看着我,“朝中互相彈劾是常事,無風起浪的鬧得不厲害壓一壓了事,鬧得厲害了查一查堵堵那幫文官的事也就了了,你添什麽亂?朕沒那麽昏庸……也沒你這麽笨。”
“……”
“你當朕是聽他們說辦誰就辦誰的麽?朕自有自己的法子去了解誰是怎樣的人。”言外之意,他自有辦法知道這些個武将的動向,旁人的彈劾不過是一聽。他說着睇了阿眉一眼:“倒也不錯,不然朕什麽時候才能見到阿眉?”
我緊摟着阿眉不願松開,漠然道:“我是為了我兄長的命。事以至此,陛下想如何?”
他觑了觑我,反問:“你想如何?”
我不吭聲。
“你若沒想法,朕就下旨冊封了。讓禮部給阿眉拟個封號,你麽……”他想了一想,“九嫔的位子現在倒是都還空着。”
我詫然,在知悉我對他有那樣的恨意之後,他竟還能容得下我?還讓我自己帶阿眉?我還以為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賜個速死然後挑我薦的人給阿眉做養母。這到底是個驚喜……思量片刻,點頭應下:“好。”
他又說:“還住簌淵宮?”
“随意。”
“協理六宮之權你要不要?”
我擡了擡眼:“聽陛下的。”
他一聲輕笑:“答應得這麽爽快,是為了阿眉?”
我淡看着他:“是,全是為了阿眉。陛下想留我我走不了,但……這一出戲是假的,我對陛下的恨卻全是真的。”
這都是實話。我對他的恨都是真的,兩年來被我壓制下來卻到底不曾淡去。我以為我可以釋懷,再見到他時才知根本不能。我瞥了他一眼:“陛下肯容下我,不是也因為阿眉?”
他不說話了,我也不再開口。阿眉猶縮在我懷裏,不安地輕喚了一聲:“娘……”
半晌,他輕輕說:“不是因為阿眉。”
我看向他,許是因為屋內光線昏暗的關系,他的面色也顯得格外黯沉:“不是因為阿眉。不知道有阿眉時……朕就想讓你留下。”
我不覺冷笑出了聲:“陛下覺得我會信這樣的話麽?”
他靜靜注視着我,看得我只覺心頭被什麽東西一壓,他苦笑說:“是,前些日子朕沒說,因為不知道怎麽同你開口。所以現在……朕也不知該怎麽讓你信了。”
就當是真的,至少他沒賜死我,且把我一直扣在這兒。
“朕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你出現在輝晟殿那天,朕覺得是天賜的機會。”他啞笑了一聲,“朕當時心裏就在盤算,怎麽把下毒這事壓下去。可你那麽傻,當衆就承認了,堵得朕沒話說。”
“好一陣子,朕都在想你得是傻到了什麽地步——禦前試菜的規矩你是最清楚不過的,為什麽會用這樣的法子下毒。”他頓了一頓,“直到朕知道了這兩年的過往。”
我長長一嘆,叫了宮人進來,讓她們去請梨娘來。我哄着阿眉,讓她先随梨娘去。有些話,我要同宏晅說清楚,但還是不要讓她知道的好。這孩子太懂事,我不願讓她明白這些。
“是陛下您親自廢了我。”我直視着他說,他點頭:“是,但朕有朕的苦衷。”
“您大可以賜我一死,您答應過不讓我進冷宮!”我有些激動起來,忿然道,“您以為為奴的日子會比在冷宮好過麽!”
“所以朕讓霍寧去找你兄長!”
“那是後來的事!”我怒駁道,“我知道您下了密旨找兄長的下落,但那是後來的事!您不還是要我在煜都舊宮熬完一年半再走麽!”
他定定地看着我,少頃淡泊道:“那不是後來的事。”
我微怔,等着他繼續說。
“那是之前的事。在你離宮之前,霍寧就找到了你兄長,讓他劫走了你。”他勉強笑了笑,“後來再差人找他,是朕想知道他把你帶去哪兒了——朕怕直接下旨找你會讓你遭不測。”
合着他早就知道我不在舊宮……
“晏然……”他緊緊握住我的手,我的手卻仍舊冰冷不已,他說,“你可以不信,你可以接着恨,但是……就當是為了阿眉,你好好留下。”
“好好”留下,他是指像先前一樣?我默然以對。
“若不然……”他淡淡笑起來,“霍寧奉旨找你兄長,卻把你們藏在自己府裏,這個罪朕問定了。”
“兩年未見,陛下真是愈發小人了。”我諷刺地笑着,“陛下,有了這兩年在,您以為能留得住我的人、還能留得住我的心麽?我對陛下的心早就死了,根本回不去了。我自會好好照顧阿眉,但陛下若覺得我還能如當年那般和陛下相處,陛下未免把事情想得太好了。”
他一陣安靜,而後是一聲嘆息。我冷然又道:“所以,九嫔的位子陛下能省則省了吧——所謂樹大招風,我即便留下,也只想帶着阿眉過安生日子,就和順姐姐一樣。旁的那些鬥争,我無心也無力再去理會了。”
“聽這意思……你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原諒朕了?”他睇視着我,眼中有隐隐的不舍與期待。我涔涔一笑:“何談原諒與否?所謂哀莫大于心死,不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