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57)
了挑眉頭:“朕又不是傷了手。”
“哦……”我将碗遞給他,他擡手飲盡了擱在一邊,淡看着我片刻,道:“跟你說了他不會有事,你非得跑進去。”
“陛下……”
“朕吩咐了他們不許下狠手,只讓他知道輕重就可。”他緩緩說着,一聲輕笑,“這幫游俠,膽子太大了。月餘來不停有人在皇宮附近轉悠,甚至想夜潛皇宮……他真的以為這樣能劫你走嗎?”
一陣錯愕,兄長竟做了這樣的事麽?只因他知道我不喜歡宮裏……
“居然還敢讓霍寧帶話說想見你,他當朕不知道他安的什麽心思。不讓他知道天高地厚,他早晚一死。”他話語間帶了幾分森涼的狠意,聽得我後脊一悚,他平和幾分又說,“也正好借此和他說清楚了。”
“陛下……”我想為兄長求情卻說不出口,尋不到任何理由。他想弑君,并且已然傷到了他,無論如何都是死罪。
他觑着我,帶着三分玩味的笑意:“你說。”
“臣妾……”我斟酌着,想了又想還是沒有合适的說辭,只得輕輕一嘆,“多謝陛下又救了臣妾一次……”
他面色微有一沉:“這次不算,是你先替朕擋的。”掃了一眼我沾了血的衣裙,又說,“你先更衣去吧。”
我點點頭,随着宮人到了側殿。須臾,她們取來幹淨的衣衫給我,安安靜靜為我穿好,思忖着道:“陛下有旨不許娘娘離開成舒殿,娘娘還是回寝殿吧……”
我颌首:“本宮知道。”
回道寝殿門口,鄭褚正在那兒等着,見我回來迎上來道:“帝太後、皇後娘娘、琳儀夫人和靜妃娘娘都在,您要不要等會兒再進去?”
我略作思量,搖頭道:“無礙,終歸是要見這一面的,躲着不是個法子,還不如早點見了。”
遂走進殿去,沉穩地行禮下拜:“帝太後大安、皇後娘娘大安、琳儀夫人安、靜妃娘娘安。”
半晌無聲,帝太後目光淩厲地掃過我的臉,冷涔涔道:“自你回宮,哀家還沒見過你,頭一回見竟就是因為這樣的事。有你在,陛下無端添了多少麻煩。”
“母後。”他微笑着,勸着帝太後道,“此事不怪晏然,是朕想出去走走,誰知會碰上游俠。”他說着睨了我一眼,續說,“她本是要替朕擋,可身手又怎麽敵得過游俠?”便不再等帝太後說話,徑自向我道,“起來吧。”
我站起身,垂首而立。 帝太後看向他,輕一喟,憂慮道:“這些個游俠怎麽回事?如今朝廷已不再管他們,全然不似先帝在時那般打壓,怎的反倒愈演愈烈,做出了弑君的事兒來?”
“還未來得及審,兒臣自會問明白。”他寬慰地笑了一笑,“此事不勞母後操心,朕自會處理。”
帝太後緩緩點頭,道:“不管是怎樣的原因,還是要嚴加懲處才是。”
宏晅颌首:“自然。”
我心中驚懼交加,按捺着不顯露出來,靜靜地聽着他們說話。幾句交談之後又是沉默與嘆息,靜妃忽地看向我,嫣然一笑,向帝太後道:“姑母,六宮上下陛下最在意的就是晏充容,有她在這兒守着,臣妾就不多留了。”
我霎覺帝太後一瞥間的眸光那麽森冷,俄而向靜妃點了點頭道:“你回吧,皇三子也離不開你。”繼而又睇向我,溫和地道,“充容既要照顧陛下,齊眉帝姬就先送到哀家那兒去。”
我一栗。宏晅笑着擺手道:“不必,傷得也不厲害,晚些讓她回去就是了,阿眉離不開她。”
帝太後眉頭微有一皺,過了一會兒,才道:“也好,那哀家就不多管了。”
她便站起身,其餘四人也跟着起身,見她轉身走了,各自向宏晅施了一禮也跟着退去。琳儀夫人經過我時與我手一輕握,向旁一瞥,動了動口型,我颌首輕應了聲“諾”。
坐回榻邊,他無言地端詳我良久,直看得我有些不自在了,喃喃道:“……怎麽了?”
他嘴唇有些發白地輕笑:“就是不肯跟朕開口?”
“……”我垂下眼睫,悄聲反問,“開什麽口?”
“你不是擔心你兄長麽?”他笑了一笑,“他不會有事。受了些傷但無大礙,朕讓怡然親自照顧着去了,旁人不會知道。”
我愈加不知該說什麽,望着他怔了又怔,最後木然地道了一句:“多謝陛下。”
“不必。”他含笑搖頭,“芷容還在側殿是不是?你去看看?”
“嗯。”我點點頭,“一會兒去。”
他凝視着我:“你有話說?”
“嗯……”我思忖片刻,緩緩道,“其實……臣妾為陛下擋劍的時候是有私心的,臣妾是為了兄長。他見臣妾擋上來一定會收手,陛下不該去挨這一劍……”
“他若真收得住手,朕就不會挨這一劍。”他溫和地笑嗔道,“不把你拉開,這一劍差不多正中你心口,宮裏就是有仙丹也救不了你——拿胸口對着劍,你膽子也忒大。”
我心裏依舊為兄長緊張着。宏晅的傷雖是流了不少血,實際倒是不重。可兄長……這些日子我再也沒加過他、也沒見過怡然,問宏晅,他總說“等他傷好了你再去見”。我自知是兄長有錯在先不好多說,可心中不安愈烈,然後化作一句不該有的懷疑:他當真饒了兄長麽?
我終是沒把這句話問出口,覺得這個謊實在持續不了多久,他不會這樣騙我。
是以每日一早去長秋宮叩個頭問安,然後回簌淵宮用早膳,之後便去成舒殿服侍。我的事情一下子多了,弄得芷寒也不得清閑,請旨讓芷容留在宮裏,幫她一起照顧阿眉。
我有意識地将六宮的議論擋在外面不聞不問,且先任他們說去,待得他傷好了,我才有多餘的精力去理那些。
雲溪不快地抱怨說:“那程閑華說話太不中聽了,說什麽娘娘瞧準了陛下受傷就霸着成舒殿不走,還說娘娘從前做尚儀時一準就是這個樣子,簡直……簡直……”
我持着扇子扇着宮女剛遞來的熱藥,輕緩地接口:“簡直狐媚惑主。”
雲溪低頭:“是……”
“嘁,由着她說去,這詞我聽都聽慣了,還差她這一句麽?”我将藥碗放回托盤裏一邊往寝殿走一邊告誡她,“也別拿這話給陛下添堵去,受着傷還有那一堆折子要看我瞧着都累。”
偶有一次回明玉殿時,芷寒、芷容正帶着元沂和阿眉一起用膳,也不知說着什麽,笑得正歡,見我進去猶是笑意未減,意味深長地看着我,弄得我一愣:“怎麽了?看什麽看?”
“阿容說長姐轉性了。”芷寒眨了眨眼,“如此甚好,長姐想通了不和陛下別扭着,我們都省事。”
我坐下不屑嗤笑:“我和陛下怎麽着也沒礙你們的事啊。”
“得了,長姐不知道,就是長姐不在宮裏的這兩年,陛下也沒去我的霁顏宮那麽勤過。”芷寒翻了翻眼睛,“三句話內必提長姐——不信長姐問元沂,他數來着。”
元沂認真點頭:“是,父皇和姨母說話三句之內必定會有一句是……”他輕咳一聲學着宏晅的口氣道,“‘你說晏然’……”
“……”我挑了挑眉。這是回宮後第一次聽到元沂對芷寒的稱呼,不覺微微一愣,“元沂怎的還叫姨母?早該叫母妃了。”
“叫姨母呗。”芷寒不以為意,夾了一小塊糖醋排骨給元沂,又道,“他叫慣了,陛下也不叫他改。”
那我若是回不來呢?
心裏一股難言的滋味。芷容盛了湯遞給我,随口問道:“陛下的傷怎麽樣?”
我吹着湯答道:“無大礙,太醫醫女都上心得很。”
芷容又問:“那兄長呢?”
我持着調羹的手一頓,芷容微驚,猶豫着問我:“……不好麽?”
“沒有。”我笑了一笑,“也挺好的,就是傷比陛下重些,大約還要再多養些時日吧。”
芷容默默點了點頭,芷寒又道:“那我們可能去看看麽?畢竟……兄長什麽熟人也沒有,宮裏的事,總要有人打點着。”
“跟前都是禦前的人,也不需你打點什麽。”我似全不擔心地笑着,“再者,這事這麽大,陛下讓他養傷也是瞞着人的,你們去看了難免惹人懷疑不是?”
作者有話要說:→_→看完上一章嚷嚷着讓晏大公子和陛下在一起的你們夠了……【阿簫收拾包袱離家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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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了月餘,宏晅大致傷愈,我可算得以松了口氣,他說:“帶阿眉來見見吧。”
于是次日我帶着阿眉、芷寒帶着元沂,加上順充華與永定帝姬一并到了成舒殿。不是為了別的,是怕阿眉和宏晅太生分顯得尴尬。
不知是我這些日子在明玉殿提宏晅提得多了還是阿眉瞧出我對他态度的變化,便不再那般躲着他。他要抱她,她雖還是低着頭一副悶悶的樣子,但到底是……不會嗆回去了。
梨娘跪坐在旁銜笑道:“齊眉帝姬已瞧着和永定帝姬有幾分像了呢,眉眼亦是有陛下的影子的。”
我抿唇打趣道:“是呢,但求她不僅要出落得和永定帝姬一般漂亮,性子也要學着永定。”
梨娘掩嘴道:“做母親的都盼着孩子好,奴婢倒覺得長得像了娘娘便可先松一口氣,堵了旁人的嘴。”
自我上回同宏晅說完後,他已然嚴懲過幾個亂傳流言之人。高穆華降了采女、另有幾個宮人杖斃,很是安靜了一段時日。可後來他受傷在身,我幾乎日日在成舒殿守着,一時顧及不到不說,六宮上下眼瞧着只有我一人侍奉禦前難免妒意更甚。聽梨娘這樣說,我不禁面上一冷,卻竭力緩和着神色兀自倒着茶,循循道:“你啊,就是太多心了。前陣子陛下罰了高氏,目下哪兒還有什麽人敢胡說?過去的事就不必再多提了。”
梨娘撲哧一笑,快言快語道:“那是娘娘再成舒殿久了不知窗外事。”
我疑惑卻又微帶怒意地看向她,她噤了聲,芷寒垂首坐着,淡淡道:“可不?別說梨娘日日在明玉殿、又是個奴婢身份會聽到什麽了,就是臣妾這個隔三差五去一趟的一宮主位也聽到好些,可見六宮傳得半點沒消停。”
不覺凝眉,觑了眼宏晅的神色,淡然笑道:“由着她們說去就是了,阿眉是怎樣的身份太醫也已驗過,還怕旁人說道麽?”
芷寒擡了擡眸,淺笑說:“長姐身正不怕影子斜自然不怕,可那話聽着也心煩,長姐不在意,臣妾和阿容還替長姐不平呢。”
宏晅一片片地喂着阿眉吃着一個橘子,阿眉好像對他不怎麽信任似的,每吃一片之前總要睜着一雙大眼睛望一望他才肯張口。他也始終低着頭看着她,我們瞧不清他的神色,便聽他徐徐道:“芷寒,這次又是從誰嘴裏聽見的?”
芷寒一嘆:“宮裏頭胡亂傳的,哪找得到由頭?宮人們亂說也不好都罰了不是?”她思索着頓了一頓,又道,“不過那日和順姐姐在禦花園散步,倒是聽着有嫔妃嘴巴不幹淨。臣妾等斥了兩句,但不是自己宮裏的随居嫔妃,也不好多說什麽。”
“再有這樣的事,直接禀朕來。”宏晅的聲音有些發冷,“且先說這次是誰。”
“是……”芷寒回思着,望向順充華,不确信地道,“似是程閑華?”
順充華點點頭:“是,當時雖是好幾位嫔妃都在,但說這話的确是程閑華。”
芷寒帶着氣續言道:“說得一句句不堪入耳的,阿容聽得簡直要動手,生生讓臣妾攔了下來——她一個閑華不值得什麽,可當着靜妃娘娘和皇三子的面總失不得禮數。”
宏晅神色一淩,蹙起眉頭看向她:“靜妃也在?”
芷寒點點頭:“是,靜妃娘娘也在,臣妾斥了程閑華後靜妃娘娘也告誡了幾句。”
但縱使告誡了幾句,她這個協理六宮之權還是掌得不稱職了。
阿眉伸手搶下了宏晅手裏的剩下半個橘子自己拿着吃,宏晅扶着她的後背,思忖着一嘆:“靜妃性子太溫和,旁的事還罷了,關乎阿眉的事……”他微一停頓,叫來鄭褚,“去告訴琳儀夫人,皇後病着,叫她着手整肅宮規。再議論帝姬出身的一律嚴懲,不必先禀朕和太後。”
鄭褚躬身應“諾”,快步出去傳旨。我與順充華相視一笑,縱使這麽三言兩語不足以撤了靜妃的宮權,但有他在态度上的差異便夠了。後宮的風向轉得素來快,有了這道特意将靜妃隔在外頭的旨意,荷莳宮往後的日子也不會那般順了。
再者,宏晅沒直接發落了程閑華,便是要留給琳儀夫人發落。這個口子一開,日後這協理之權到底在誰,後宮自然看得清楚。
月餘之前,宏晅傷勢正重的時候,我每天連在簌淵宮的時間都少之又少,更沒工夫見什麽旁人,後來連皇後都索性差人告訴我“安心侍奉聖駕就是,也不必每天到長秋宮叩首問安了”。便是在這樣的忙碌之中,我唯一抽了空去見的人,就是琳儀夫人。
那日他剛受傷,帝太後、皇後與琳儀夫人、靜妃一并前去探望,臨走之時,琳儀夫人一握我的手,瞥了一眼西邊,道:“月薇宮。”
我就知她有事要同我說。
滿口應下,本想當晚就去,結果竟是忙得渾忘了,過了五六天才想起來,終是在一天傍晚得空去拜訪她。
進殿見了禮,她笑扶起我道:“等了你好幾日,早知道那天該提前同你定個日子。”
我歉然福身:“夫人恕罪,實在陛下有傷在身點名要臣妾在跟前留着,臣妾不便離開。”
她理解地笑道:“知道知道,陛下的旨意本宮當日就聽見了,充容坐。”
落了座,宮女奉完茶就退出殿外,又阖上門,留給我們滿屋安靜。她抿了口茶,沉吟着道:“本宮記得,充容妹妹離宮之前除了宜貴姬這個親妹妹外,和靜妃是最交好的。”
我颌首笑答:“是,臣妾小時候受過趙家的恩,趙大人對臣妾多有照顧,臣妾和靜妃娘娘也是自幼相識。”
琳儀夫人“哦”了一聲,笑睇着我:“那怎的兩年一過,你二人生分了不說,本宮瞧着靜妃對你竟還有些敵意似的?”
我心中一驚。我與靜妃之間的那些恩怨,除了芷寒和如今随在身邊的幾個親密宮人外,我同誰也不曾說過,就連良貴姬表露出了疑惑我都一笑揭過,只因我知道宮中人心太複雜,指不定就再惹出什麽事來。
驀地被琳儀夫人直截了當的一問,我亦是不敢承認的,只銜笑答道:“靜妃娘娘到底是世家貴女,臣妾是兩次獲罪被貶為奴的人,她便是與臣妾生分了也沒什麽。”
琳儀夫人淡淡一笑:“那本宮只問你,兩年以前你已有皇次子在身側、又聖寵不怠,為何要害嬈謹淑媛?若說你恨方家姐妹,又為何留下這孩子?”她凝視着我,一縷笑意時隐時現,“充容可別拿什麽‘稚子無辜’的理由來搪塞本宮,充容若是去害嬈謹淑媛,就必是不會在意這四個字的。”
心事被人盡數看透的尴尬讓我沉默無言,琳儀夫人了然笑道:“果然……果然是靜妃麽?”
我猶是沒有直接承認地又問了一句:“夫人為何這樣想?”
“那件事上……最大的得益者,只有她了。”她說得言簡意赅,“很難懂麽?也許只得個孩子并沒什麽,宜貴姬也因着那事有了皇次子在身側。但自你離宮之後,後宮局勢變故頗多,本宮暗查之下……呵,靜妃實在另本宮刮目相看。”
她語中有幾分森意,我仍未有明确的态度,只淺一颌首道:“臣妾願聞其詳。”
“安分了這麽多年,忽然就有了協理六宮之權。”琳儀夫人輕然一笑,續言道,“留了你身邊的婉然、變着法的想把其他幾個調回禦前的宮人拉下去,若不是有鄭大監和宮正頂着,只怕目下禦前的風向也要轉上一轉。”她沉然一呼,“也不知是她的意思還是帝太後的意思。”
也有可能是婉然的意思。她會因為那樣的理由害我,就未必容得下雲溪林晉他們再在禦前做事。
“充容你知道的,宮裏頭若有個孩子,晉位份是不難的——就是已故的德妃,憑着皇長子不也追封到了妃位?可你瞧瞧,兩年了,長帝姬的生母只晉了一品、宜貴姬撫育着皇次子亦是一品,縱使她二人都不敵充容當年得寵,可也确是差得太多了。至于旁人麽……”她凝神一笑,“充容若是有工夫,大可去打聽打聽,這些年的宮嫔或死或廢的有多少,又有多少是折在了她手裏。”
她一口氣說了許多,似乎對我毫無隐瞞,一反常态。我心中不免徒增幾分疑惑,低眉問她:“夫人為何告訴臣妾這些?”
她和緩一笑:“你剛做才人那天,本宮就跟你說過,不要依附于姜、趙、蕭中的任何一家,陛下不會希望你卷進去……這些年,姜家覆滅、蕭家愈發不中用,趙家倒是越來越得意,你卻終究把自己搭了進去,可後悔麽?”
當然是後悔的。卻不是後悔自己依附于趙家,只是後悔自己曾經那麽信她。我若對她本就有半分的防備,被她害後也不會如此心痛。
心中悵然一嘆,我垂下首去,口氣有幾分的冷硬:“所以……夫人要臣妾做些什麽呢?”
“充容誤會了。”她清然笑道,“本宮不是要你為本宮做什麽,本宮只是想提醒你一句——靜妃遠比你知道的狠得多、老辣得多,你若想鬥倒她,更是要慮及帝太後。”她擱下茶盞,認真地凝視着我,“若能躲過帝太後除她,才是最好的。”
我微有一愕,她思了一思,又說:“不管充容心中有怎樣的恨意,這事都急不得,須得一步一步來,過于急躁只會是自尋死路。”
“諾。”我恭謹地颌首應下,坦言問她,“既然夫人什麽也不求,又為何同臣妾說這些?”
琳儀夫人垂下羽睫,笑意清清地道:“本是想攔着你不要與她争,但又覺得你必定忍不下這口氣——即便你忍下了她也未必放過你。理由麽……同昔年一樣,因為陛下心裏頭有你,他不會想讓你再在這樣的事上出事。”她斂去笑意,一如數年前那般堅定地道出那七個字,“他不想,我必不願。”
我從來不懂,她對宏晅是一種怎樣的感情。總之她一直循着他的心思辦事、幫皇後把後宮打理得井井有條,卻又從來不争寵。
我細細思量着琳儀夫人的話。誠然,我本也沒想過一舉除掉靜妃,卻是琢磨過是否能一舉讓她降位大殺其銳氣。靜下心來一思索,這想法也太急躁,莫說降位,就連一舉奪她協理六宮之權的路大抵也行不得——動作太大了,如何能不驚動帝太後?帝太後那日言辭間對我的不喜已很深了。
可總要做點什麽,便一點點瓦解宏晅對她的印象吧……她協理六宮的能力、她的賢惠,讓宏晅一點點對這些産生質疑。
我委婉地同順充華道明了一切,見她并無反對之意,才将昔年嬈謹淑媛一事全盤托出。順充華聽罷長長一嘆:“怪不得,這兩年本宮心裏也存着疑影兒,總覺着哪裏不對,又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是啊……”我亦是一嘆,“回宮後,卻沒想到她這般的風光,較之往年更勝一籌。”
往年,她不過是憑着帝太後的庇護才得高位,如今卻是實實在在的掌權宮嫔了。
“呵……”順充華曼聲笑着,冷意涔涔地道,“昔年随着陛下從潛邸過來的宮嫔,除了琳儀夫人不也就剩她了?”她沉然緩了一口氣,“沉沉浮浮這麽多年,沒降過位、沒受過罰,她自有她的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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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下午,琳儀夫人就發落了程氏,與高氏一樣位降末等的采女。雖是有宏晅的許可在先,琳儀夫人猶是按規矩先禀了長秋宮,據說長秋宮裏就回了一個字:準。
這已是因為阿眉清譽而形同被廢的第二人。
雲溪說:“陛下為了帝姬直接下了‘整肅宮規’這樣的旨,旁人必定不敢再說什麽了。”
我笑着,手裏繡着一枚給元沂的香囊,閑閑問她:“那荷莳宮呢?靜妃怎麽說?”
我才不在乎程氏被懲治到什麽地步,我在乎的是靜妃的反應。
雲溪躬身笑答:“靜妃娘娘下旨扣了韻宜宮主位良貴嫔半年的俸祿,道是她掌理有失。”
“半年的俸祿。”我輕挑了眉頭,淡淡一笑,“倒是不輕不重,讓阖宮都瞧着她處事也不比琳儀夫人差。讓林晉挑好東西親自給韻宜宮送去,便說本宮知道新宮嫔規矩不全,不怪貴嫔。”
她必定會讓六宮知道良貴嫔是因我受的罰,說不好又要惹起怎樣的議論來。不過……她要當這個秉公處事的,我也不是不能裝個是非分明的。
雲溪笑吟吟一福:“諾。”
林晉自知怎麽把話說到位、怎麽讓該知道的人都知道我的意思。翌日在去成舒殿問安時,宏晅淡瞟了我一眼:“靜妃前腳罰了良貴嫔,是讓六宮都不敢說阿眉什麽;你後腳送東西去,這不是擰了這個意思?”
我朝他眨了眨眼:“要立這個威,琳儀夫人嚴懲程采女就夠了,動了一宮主位反倒顯得臣妾恃寵而驕了不是?良貴嫔和臣妾也是舊識了,臣妾還是知道她的,也不能讓她平白受這個委屈。”我邊說邊湊到他的跟前,下巴在他肩上輕輕一磕,巴巴望着他又道,“再說……臣妾頂不濟了不也還有陛下護着麽?才用不着拿良貴嫔開刀呢,貴嫔多冤?”
他轉過臉來,離我極近我也不躲,便見他眉頭微一蹙,笑說:“別鬧,等朕把這幾本折子看完了,帶你見你兄長去。”
兄長?!我一陣驚喜,老老實實坐好,一聲不吭地極是安靜。
兄長養傷的地方離成舒殿不遠,但是許多宮室在一起并不好找,宏晅又把消息捂得嚴實,外頭半點也打聽不到。我之前心急時曾讓林晉想辦法拐彎抹角地問過,可就算他在禦前相熟的人那麽多,也是半句有用的話都沒問到。
月門半開着,門口守着的兩個宦官正犯着困,乍見了我們忙不疊地伏地行禮。我幾是等不及地要去推門,宏晅先伸了手上去,剛碰到門,忽地眉心微一搐,手上滞住。我順着看進去,同樣滞住。
兩個人在院子裏,背對着我們而坐。怡然依偎在兄長肩上,雙臂環着他的胳膊,極是親昵的樣子。明明已是冬天,滿院的枯枝沒有半點生氣,卻硬是讓這兩個背影映出了些許暖意來。
不由得心裏一緊。看宏晅的反應,他也是剛知道此事。怡然是禦前宮女,按規矩……動不得私情。何況兄長曾差點殺了他。
他終是推門進去,我跟在後面,心中惴惴。兩個背影都是一栗,回過頭來,怡然驚慌下拜:“陛下大安,充容娘娘……安。”
宏晅一笑,只看着兄長說:“晏公子實在令朕刮目啊。月餘前刺過來的那一劍,那麽多宮中高手也未能擋住,如今又這麽快虜得宮正芳心?”
他話語中多有輕蔑的挑釁,我簡直擔心兄長一怒之下會不會再做出什麽要命的事來。宏晅淡掃了怡然一眼,複向兄長道:“正說着你傷好得差不多了,讓你妹妹來見你一面便安排人送你出宮,讓朕撞上這一出,你說朕怎麽辦好?”
“陛下……”怡然先開了口,聲音驚懼不已,“是奴婢先……”她咬了咬嘴唇,“不關晏公子的事……”
“我喜歡她。”兄長的話毫無退怯之意,莫說怡然,連我都驚得退了半步,“但我們沒做什麽不該做的事,你放過她。”
“晏公子,求人要有個求人的态度。”他淡視着兄長,冷冷道,“朕饒你,是因為你是晏然的兄長。但你別忘了,怡然到底是朕禦前的人,朕要殺要剮,旁人都無權置喙。”
我看得出兄長是如何的為難,剛上前一步要開口勸上一勸,即被宏晅一眼掃了回來:“跟你無關。”
過了很久,兄長都沒有再說話,宏晅面上的冷意一分甚過一分,只怕下一刻就要發落了怡然。
“我替她死。”兄長忽然道,我幾乎眼前一黑。他說什麽?
“如果我不刺你那一劍,我也不會傷,不會在宮裏養傷,也不會認識怡然。”兄長微微笑着,“所以……這跟她有什麽關系?”
宏晅擡了擡下巴,凝視他須臾,忽有一聲輕笑,喟嘆道:“你們游俠……還真是寧死也不肯說半句軟話。”他看了看怡然,一笑又說,“怡然比你妹妹小不了多少,也實在年紀不輕了,要不你娶走?”
……什麽?我愣神,怡然同樣愕住,兄長也很是反應了一陣子:“你說什麽?”
“晏家已平反,你父親的侯位你是可以承襲的,娶怡然回去做侯夫人?”宏晅玩味着又道,“你要是不娶,朕就只好按宮規治罪了。”
變化來得太快,兄長和怡然愣是一時沒能回過神來,宏晅朗笑着拉着我揚長而去。回成舒殿的宮道上,他突然說:“……倒忘了問問你的意思。”
“……臣妾哪兒會不同意。”
他便打趣說:“怡然叫了你這麽多年姐姐,突然要你改口叫嫂子了。”
我不知兄長後來是以何樣的态度給的他答複,幾日後,他下旨由兄長承父親的關內侯爵位,賜婚怡然。
宮內宮外,又是一片議論。
在我行禮下拜間,帝太後狠然将茶盞擲下,茶水與碎瓷一并濺起。我只覺左頰上一陣灼熱的疼痛,雲溪一聲短促的驚呼又不敢多言,我沉穩地再一叩首道:“帝太後息怒。”
“充容這次回來本事見長啊!”帝太後冷笑着,目光中的森冷那麽明顯,“你自宮婢複位也還罷了,到底有齊眉帝姬——縱使宮中多有議論,但既然太醫驗過,哀家也不說什麽。可你兄長是怎樣的身份你該清楚,竟敢哄着陛下封他侯位!”
“太後息怒……”我再叩首,将幾乎脫口而出的“陛下未封兄長侯位,只是命他承襲父親的爵位”一言忍下,縱那也是實話,我現在卻不能如此激怒她。以額觸地,口氣輕緩而謙卑地徐徐解釋着,亦帶着幾分委屈,“臣妾自知有罪,得以回宮已是天恩,又豈敢再為家人求些什麽?只是陛下念父親之冤為其平反、賜回爵位,此乃朝中之事,臣妾一後宮嫔妃,萬不敢幹政,又豈敢對此橫加幹預?”
帝太後沉默未言,我伏地又道:“再者……陛下向來賞罰分明,賜回爵位亦是因晏家當年确是受冤……陛下為臣妾九泉之下的父母洗清冤屈,臣妾于忠于孝,豈由推辭的道理?”
“好個‘于忠于孝’。”靜妃的笑聲清清冷冷,“本宮不質疑充容你的孝心,但若論‘忠’字,充容你當不起。從前你得寵便罷了、前些日子陛下受傷點名要你侍奉本宮也不多提,但誰不知便是陛下傷好後,也是十日裏總有七八日在你明玉殿。你若真有忠心,便該知道後宮應怎樣處事才是對的。”
“靜妃娘娘誤會了。”我的聲音陡然一冷,直起身子不去看她,只向帝太後禀道,“陛下這些日子确是來明玉殿來得勤,臣妾亦确是不曾勸過——此舉雖是違了規矩,臣妾遵得卻是醫囑。”
帝太後眸色一凜,我颌首繼道:“陛下的傷不輕,如今雖是無大礙了但畢竟尚未痊愈,太醫囑咐小心養着。前些日子都是臣妾侍奉在側,無人比臣妾對陛下的傷勢更加了解。臣妾想着,嫔妃間和睦與否到底比不過陛下聖體安康,是否有人因此嫉恨臣妾亦不敵陛下安心養傷重要。”
一番話坦蕩得無半分心虛之意。帝太後顏色稍緩兩分,淡睇着我,沉吟片刻,道:“若是如此,倒是哀家誤解了。”她輕輕緩出一口氣,瞟了靜妃一眼,又向我道,“從前你把皇次子教得好,這兩年了,也沒聽他叫宜貴姬一聲母妃。如今你既回來,哀家覺得你不如還是把他接回簌淵宮去。”
類似的話,宏晅也曾提過,如今從帝太後口中說出來卻是不一樣的意味。我已有阿眉在身邊,再将元沂接回去,一則教人覺得我自私不顧芷寒,二則……元沂本不是我親生,我若非要留他在身邊,免不得要有人懷疑居心了。相較于帝姬,皇子還有着怎樣的好處誰都清楚得很。
遂是颌首,莞爾一笑:“臣妾也想念元沂,只是……若讓臣妾帶兩個孩子,臣妾只怕哪個也照顧不好。這兩年元沂雖是沒叫宜貴姬母妃,可感情總是有的,宜貴姬對他也很是上心,臣妾覺得……讓他留在宜貴姬身邊更好。”
帝太後凝睇我須臾,沉沉問道:“照這麽說,他不叫宜貴姬母妃,不是你授意的?”
我大感錯愕,訝然道:“怎會?臣妾回宮後聽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