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內龍涎香氣幽幽,楚贏看着宮內熟悉而又陌生的陳設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在皇宮的日子。
桃花玉骨扇被他無措地握在手心,不等他想好措辭,魏長寧已經問道:“你自己交代清楚吧,我可不想從李澄明的口裏聽見消息。”
她閉上眼睛須臾又睜開了,她覺得自己現在心理已經被打壓的十分強大。
她用下巴點了點那把扇子,說道:“說吧,我也不差再多一個人騙我。”
她這麽說楚贏的心卻定了下來,他重新打開自己的扇子,半遮自己有些不安的面龐。
“我可從來沒有騙過你。”
垂下的劉海遮擋了他星星碎碎的眸光,楚贏狀似毫不在意地挑了挑自己額間垂發,語氣輕松。
“從前就和你說過了我是皇親國戚,可你偏就不信。”
楚贏本打算糊弄過去,卻見魏長寧目光如炬地盯着他。
再四處瞧瞧坤寧宮門窗緊閉,大有今日他不吐露清楚便不放他走的架勢。
“今日見了你,我終于明白為什麽母妃不離開這兒了。”
楚贏走到香爐前,看着逐漸燃盡的龍涎香。
龍涎香是皇帝禦用香,連皇後都不曾擁有,可他的母妃麗貴妃卻獨有一份恩賜。
“我以為母妃是無法離開這兒,可今日我才知道,她自己壓根就不願意離開這兒。”
楚贏看向渺遠窗外,“先和你說說我的母妃吧。”
“她是漠北馴馬女,據說是當時漠北的群英之花。母妃是被父皇擄進宮的,我母妃生性愛自由,入宮之後更是郁郁寡歡。”
楚贏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手緩緩伸出窗外,可身子卻怎麽也掙紮不出來。
他低聲道:“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不快樂也會害死人。”
“母妃去世,父皇見我便更加憎惡,便早早地将我扔去了漠北。”
楚贏挑挑眉,狀似輕快。
“你不知道吧,李國有個傳統就是為保江山穩固,歷朝歷代都會留下一支皇子血脈放置他處,這樣即便江山易主,敵軍也難以做到斬草除根,複國就永遠都有希望。”
“我就是那個被遺棄的皇子。”楚贏吹了一聲口哨,揚聲道:“李澄明也是的。”
“不過他可比我慘多咯。我在漠北外祖家好吃好喝的被供着,他一個早早喪了娘的還去了敵國,可不知道要挨過多少打。”
“那你會複國嗎?”魏長寧伸手摸了摸楚贏的腦袋,可惜沒摸着她只能轉而拍拍他的肩膀。
楚贏忽然蹲下身子同她齊平,他定定的看着魏長寧,帶着試探的口吻問她,“我做皇帝你就會快樂嗎?”
“不是我快不快樂。”
魏長寧毫不客氣地拍了一下楚贏的腦袋,“如果做皇帝你快樂的話那你就去做皇帝,不是你自己說的嗎,及時享樂。”
“你不要把我敲笨了,魏長寧。”
楚贏揉了一把自己的頭發,他又重新搖了搖扇子,又是那副風流公子的模樣。
“做皇帝有什麽好的,得到的女人都不是心甘情願的,還不如我一人風流快活。”
“是是是,也不知道皇帝的國庫有沒有楚贏公子一人的小金庫多。”
楚贏聞言捂住了自己的錢包,他面露恐懼地捂住魏長寧的嘴,對着她做了個禁言的手勢。
“露財易遭殺身之禍啊。”
日暮已至,霞光染紅了天際,又給這肅穆雪景平添了幾分暖意。
魏長寧回宮時白茶正在外院清掃積雪,往日她作為大丫鬟自然是沒幹過這些活計的,只是虎落平陽尚且被犬欺,又何況是她一個小丫鬟呢?
她起初看見魏長寧遠遠地來了,還以為自己看走了眼,後來魏長寧慢慢走近了她便連忙扔下掃帚趕到前頭去。
她平素是不愛多說話的,然而這個時候是不得不開口的。
“奴婢見過長公主殿下。”白茶特地喚魏長寧作“長公主”,心裏頭也希望魏長寧能念着些往日情分叫她回殿前伺候着。
“你因何事惹了陛下怒火?”
魏長寧只發問這一句,白茶便說不出來話。
她腦子飛快轉了轉,然後略有心虛的開口,“大約是奴婢辦事不力吧。”
“何事不力?”魏長寧挑眉,微微上翹的眼睛懶懶地瞥着她,大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
見白茶不說話,魏長寧便伸手拂了拂白茶頭上鑲金珠的紅穗子,無意問道:“沒兩日便要過年了吧。”
她又擡眼打量了白茶一身紅緞子做的衣裳,嘴角輕輕勾了勾。
倒也沒有怪罪她不答之罪,只是越過她道:“雖是過年,可一身紅衣裳實在不是外間丫鬟該穿的。”
她輕飄飄一句話卻是定了白茶的命運,白茶面有不甘,竟然抱着她的腿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殿下憐惜奴婢。”
話未多語淚已下,雙目凄切惹人憐。
可惜魏長寧并非男兒身,也不天生長了個慈悲懷。
她走的是人間大道,見的是蒼生百态,是是非非,早已心中自有定數。
“本宮如今是皇後娘娘。”
魏長寧緩緩蹲下身子将白茶的手拿開,她低下頭問白茶,“你知道你錯在哪裏嗎”
"錯在逾越身份,想了不該想的東西。"她睨了白茶一眼,到底是侍奉長大的情分,魏長寧還是沒舍得對她下死手。
其實白茶做的那些小動作她豈會不知,只是她覺得這些小伎倆實在難等大雅之堂。
不說李澄明肯定不會受用,就連她都不願意費心去整治這些孩童間的小把戲。
只是這丫頭越走越偏,把寬容當成了縱容,忘了自己的本分。
“你若真心愛慕一個人,我如何也會為你尋得,只是這個人不該是我的夫君。”
魏長寧冷冷看着白茶,縱然她姿态如何可憐,可是魏長寧仍然冷着心腸道:“好日子過慣了忘了自己的本分了,你便在外間好好反思吧。”
處理完白茶之後魏長寧便回了屋子,不知道為什麽她總是覺得自己心裏空落落的,這種感覺在獨處的時候更甚。
明明來李國不足三月,可是感覺離魏國的家已經很遠很遠了。
恍如隔世一樣。
她以為離開魏國會獲得新生,可是好像并沒有。
她還是在過往感情中一如既往的掙紮。
魏長寧吐出一口濁氣,又忍不住嘲笑自己太過沒用。世人皆有百種苦,她這一點苦又算什麽呢?
也不是宮闱争鬥需要步步為營,小心謀劃。
感情的事情,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李澄明安靜地坐在內室,他靠在窗邊,透過皎潔月光他身姿如玉蘭樹一般挺立,面容卻像檐上明月清明而又端正。
“李澄明。”
李澄明回了頭,他站直了身子徐徐向她走來。魏長寧眼睛恍惚了一下,她仿佛又看見那日宮宴李澄明遙遙向她走來。
明明是個清正端方的如玉公子,可偏偏那日她就覺得這公子對她欲拒還迎。
李澄明今日難得沒有主動挨着她坐,他端坐在桌前,玉面不染纖塵,一點也不像人間帝王,倒像是下凡渡劫的神明。
"李澄明,你長得一點也不像個皇帝。"
魏長寧是忍受不住這樣的氣憤的,她沒忍住開始打趣李澄明,誰知李澄明神色寡淡,只道:“我本就不是個做皇帝的料。”
魏長寧沒料到李澄明會這樣說,印象中的李澄明是才情驚豔的澄明公子,可魏子明卻是個敏感自卑的性子。
她怎麽忘記了李澄明只是他衆多美好的一個假裝體,事實上魏子明更像是真實的他。
李澄明和魏子明明明是同一個人,魏長寧突然叫的煩了,于是她頗為氣憤地鼓起嘴道:“我以後叫你李承明吧,承,奉也,受也。”
魏長寧拍了拍李澄明的肩膀,鼓勵道:“你看你天生就是吃皇帝這碗飯的。”
“澄明過于清澈,我的确不襯。”
魏長寧看向李澄明,他說話語調平平,面色也毫無變化。
可她偏偏就聽出些委屈來,于是忍不住開解他,“自你繼位,李國百姓和順,五谷豐登,可不比你那皇兄治理的好多了。”
就李澄明那個皇兄,可能因為是嫡長子的緣故,安逸日子過多了,整個人荒淫無度,這也使得李國國力也以緩慢速度敗退下去。
外頭瞧着是不錯,可是裏頭的芯子早已敗壞,百姓苦不堪言,民間暴亂是早晚的事情。
“阿寧總是責怪我騙你,今兒我便索性都坦白了吧。”
“我生母只是皇宮裏頭最低賤的一個奴婢,聽說是魏國逃難來的,所以我并不是正宗的李國血脈。”
李澄明自嘲一笑,他背過身子,想要借此掩蓋臉上的落寞。
“宮裏的人都說我血脈不純,而我的母親也因為生下我這個雜種被活活勒死。”
他伸出手,看向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他見自己父親的時候極少,甚至都不太記得他的面容,只依稀記得父親的大拇指上總帶一枚玉扳指。
後來不再年幼漸漸明白父親并不都帶着玉扳指。
帶着玉扳指的是帝王。
如今他也成了一國之王,可他不願意成為那樣的帝王。分不清情愛,看不透紛争,這樣的君王又有什麽意義呢?
“我想為我的母親正名。”李澄明看向窗外,輕輕道:“也想名正言順的娶你。”
“過往欺騙我都無法隐瞞和擦掉,我只希望你能多望望未來,想想我們的未來。”
李澄明看向魏長寧,眸中是不再壓抑的深情缱绻。
往日他看着魏長寧都是清清淡淡的,唯有眸中一絲笑意才能叫人看出些許情意來。
可今日他雙眸之中偏如海中波濤,翻滾不息,配上深邃黑眸,更讓人沉溺其中。
他用那雙醉人的眸色就這麽靜靜地看着魏長寧,稍許他輕輕道:“我既已騙你,就沒資格再期許什麽。”
“我們做個約定吧。”李澄明吐出一口濁氣,定定地看着她,“我知你嫁給我有一半是為了家國大義,既如此,待天下安定,我便放你離去,從此四海為家,任你逍遙。”
“此話當真?”魏長寧睨了他一眼,李澄明這厮看着翩翩公子溫潤如玉的,保不齊他還存了別的心思。他今日這般好說話,倒讓魏長寧有些害怕。
李澄明的眸子裏突然席卷了哀傷,他戚戚看向魏長寧,問道:“我難道還會騙你第二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