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72)
,半句好話也沒有:“站都站不穩,這麽笨,學什麽相和大曲。”
我就這麽放棄了。
後來,過了很久,已是他的嫔妃的時候,無意中提起這事,他才有些遺憾地笑道:“其實……你跳相和大曲挺好看的,朕當時問過府裏的舞姬,說你學得很快。”
彼時我忍不住地瞪他:“陛下現在想起說這個了,當時可是陛下一句話說得臣妾學不下去了。”
他一聲輕笑:“就是為了讓你學不下去。你當你腳疼得走路都走不穩、背地裏一邊咬牙揉着一邊哭的時候朕沒看見?”
但那時候我不知道,這件事後來竟會讓秋氏進宮來,她又偏是個剛烈的性子,竟就這樣與他不相往來了。
“那天你跟陛下吵了一架麽?”我問她。她搖搖頭:“那倒沒有。臣妾看到那滿頁的‘晏然安寧’時就知道靜妃說的是真的,一氣之下便跑了出來。後來陛下差人送東西來安慰臣妾,臣妾都如數送了回去,他也就知道了,就不再來見臣妾了。”她說着喟嘆了一聲,“所以……臣妾心裏很清楚,臣妾鬥不過您,宮裏任何一個嫔妃也鬥不過您。您能回來,陛下就必定會把您護好,再不會出之前的事了。臣妾明知這些,又怎麽會去以卵擊石害您的女兒?”
我離開燕寧苑,一言不發地上了步辇,才嘆息地吩咐了一句:“去成舒殿。”
那天在成舒殿裏,我沉默了好一陣子,直弄得他有些無措起來仍沒想好怎麽開口。最後只得直言說:“陛下……阿眉的事和秋寶林無關、先前臣妾的藥膏也和她無關,您能否……複她的位份?”
他蹙眉道:“複她位份?”
“是。”我垂首道,“是臣妾毀了她的一輩子。”
“什麽?”他一怔,随即慌了,“你……晏然,你聽朕說,那兩年朕實在是……不是有意要找個人替代你。”
我被他說得忽地起了頑意,板着一張臉大是不悅的樣子。他急急又道:“雖然确實是因為相和大曲那事……但是朕只是那一時愣住了,後來沒拿她當過你……”
我翻了翻眼睛,步步緊逼:“沒拿她當臣妾,陛下還那麽寵她?風光無限,兩個月之內從才人到容華?”
“不是……”他當真急了,又不知如何解釋,最終重重一嘆道,“當時朕确是心裏太亂,想找你又找不到、不知你在宮外過得怎麽樣……霍寧和你兄長把你藏得那麽緊,朕只能幹着急,所以……”
“所以陛下還是把她當臣妾了。”我嚴肅道,“這樣看了她才覺得心安嘛。”
“是……也不是。”他痛苦地支了額頭,“朕現在也說不清當時是什麽心思。”
“臣妾知道。”我終于忍不住,“撲哧”一笑,認真道,“臣妾沒有怪陛下……只是覺得委屈了她,她什麽也沒做錯,不該是這樣的境地。”
他側過頭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他蹙起眉重重一舒氣:“就不該說你從前‘不怕死’挺好,轉臉就來看朕笑話?”
“沒有,是陛下您自己心虛。”我好笑地睨着他又道,“再說,方才和秋寶林聊天,說起相和大曲的事,臣妾就又記仇了,當年因為陛下一句話沒學下來,只好現在伺機報複。”
他又氣又笑地看了我半天,繼而揚聲叫來鄭褚:“傳旨下去,複秋氏才人位,先前之事有冤情,都不必再提了。”
言罷轉回頭來看着我,淡問:“滿意了?”
“多謝陛下!”我含笑一欠身,又道,“其實秋才人挺好的。”
“嗯。”他輕一挑眉,拿了一本折子來看。
“臣妾想讓她搬來晳妍宮做個伴行不行?”
他合上那折子敲在我額頭上:“得便宜賣乖,又成心給朕好看?”
明知道他和秋才人相見會有所尴尬——不過大概也不怎麽會見着。我眼巴巴地望着他,他終于松了口:“随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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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接了旨意遷來晳妍宮随居,秋才人頗是驚喜。頭一件事便是來向我道謝,我笑道:“怎麽好受你這一聲謝,說到底是因為本宮才牽連你至此。”
她複了才人的位子,身邊的宮人也都補齊了。縱使她不在乎聖寵,但日子能過得好了心情也自然好,抿笑道:“什麽牽不牽連的,到底是娘娘好心,不願臣妾在荷莳宮受委屈。”
知她從前與紅藥相識,我便叫了紅藥出來幫她一起去打點着。她的住處是我親自挑的,安舒閣,一個庭院尤為敞亮的地方,方便她練舞;且是又在晳妍宮較偏的地方,免得她平日裏出入和宏晅碰上。
紅藥一直在安舒閣忙到晚上才回來複命,用手擦了擦額上的汗,笑道:“才人娘子委實是個真性情的人,不愛拘禮的,在荷莳宮時時有趙姬壓着實在是委屈了。”
我颌首一笑:“本宮也挺喜歡她。你平日裏如是沒事,大可以多去陪陪她,到底是昔日幫過你的人。”
又過了兩日,阿眉的嗓子完全好了,我才敢帶她再去見帝太後。故此帝太後雖則聽說了此事,但見她已無礙了,便也不好說什麽,只淡問我說:“哀家聽說你求陛下複了秋氏的位份,又讓她搬去了你的晳妍宮住?”
我靜靜一福:“是。先前陛下降她位份是因為臣妾的事,臣妾剛得知那是一場誤會,不好冤枉了她。”
“你倒是大度。”帝太後輕聲一笑,“如是日後坐到了後位上,是不是也要這樣收買人心?”
“太後……”我猶豫了一瞬,卻是沒有跪下謝罪,只是無怯意地直視向她,“臣妾早已同太後說過,臣妾無心後位。陛下要給,臣妾不敢拒絕,但臣妾并不會如此去争。這後位于臣妾,實在是沒有更好。”
“呵,你性子倒是也硬起來了。”她淺笑審視着我,“你既無心這些,便代哀家同陛下給趙姬說一說話。哀家身子不濟了,不能看着她在宮裏這麽下去。哀家也不求她争寵能争過你,但求她能有個妃位相護。”
我短暫的一思量,面上浮起輕和的笑意:“這便是太後不說,臣妾也是要勸陛下的。臣妾和聆姐姐多年的姐妹情分,也不會看她如此下去。”
她如是就這麽下去了,有朝一日憑着皇三子橫豎都是個太妃,我又要如何報昔日之仇呢?
是以隔三岔五向宏晅提起此事,加之帝太後也确實病得愈發厲害,他終于允了,複了她從一品妃位,猶以“靜”字為封號。
旨意傳下來,紅藥是頭一個不高興的,嘟囔着道:“憑什麽她又能一舉到那妃位上去。娘娘昔日不過是為了自保犯了些錯,當即廢了,再封充容、晉昭訓的時候朝中多少人反對?如今她誕下怪胎那麽不祥的事,大人們怎地反倒不吭聲了?”
“左不過是本宮沒有趙家這樣的世家護着呗。”我輕輕一哂,“複位罷了,就讓她複。本宮還等着和她算那筆賬呢。”
自降位後稱病不出已将近小半年的她,終于又出現在了衆人視線裏。那天晨省時,她一襲新制的淡紫色對襟襦裙,珠釵步搖也極是講究,可即便這樣,也掩不住她失意多時帶來的憔悴。
“靜妃娘娘。”我在月薇宮柔雲殿門口見到了她,微微一笑卻未行禮,只颌了颌首,“多日不見,娘娘風采依舊。”
“拜昭訓所賜。”她冷然一笑,掩飾不住的恨意。我自知她指的是大寒之事,卻只含笑回道:“是,娘娘知道便好。若不是臣妾肯替娘娘說話,您哪兒來的今天的妃位?”
她神色凜然,要走向我卻被紅藥擋在身前。紅藥沉容一福:“靜妃娘娘,如若昭訓娘娘在此有什麽閃失,娘娘擔待不起。”
她便只有狠瞪了紅藥一眼,轉身進殿去了。我擡手在紅藥肩上一拍,促狹笑道:“幹什麽跟她這麽硬碰硬?她若惱了,你也斷沒好處。”
“娘娘身孕為重。”紅藥側過身來一笑,又道,“就是看不慣她那麽風光。明明蛇蠍似的心腸,偏要在太後和陛下跟前裝得溫婉賢淑。”
只怕阖宮裏也找不出一個比紅藥更恨她的了。
入了殿,方覺今日殿中氣氛異常地靜谧。一衆宮嫔面面相觑着誰也不敢開口,還是琳儀夫人抿了口茶,先道:“恭喜靜妃妹妹。幾個月了,妹妹的身子也該養得差不多了。先前的事就不必放在心上,帝太後的意思,後宮諸事還要勞你。”
帝太後這是還打算賜她協理六宮之權麽?我微微一笑,眉眼低垂地道:“真是恭喜姐姐。守得雲開見月明,姐姐可得常往成舒殿走走,陛下念着姐姐呢。”
“本宮還是常去長寧宮服侍着太後吧。”她低眉淡泊道,一如從前般的溫婉神色,“禦前有昭訓妹妹守着,本宮去不去都一樣。”
淡淡的一句,弄得前年剛入宮的新宮嫔顯得猶是不悅。她們進宮沒幾個月我就回來了,宏晅一下轉了性,說不準她們裏有多少記恨着我的。
“靜妃娘娘這話說的。”順充華清淺笑着打圓場說,“娘娘和昭訓娘娘能一樣麽?娘娘您身邊的皇三子陛下還念着呢。”
“數月不見,充華也是越發會說話了。”靜妃輕一笑,便不再多語。
退出月薇宮,自是見不少低位宮嫔去給靜妃道賀。六宮局勢素來變得快,她此番複位小觑不得,人人心裏都清楚。
我淡看着她含着笑意接受旁人的恭維,徑自轉身離去,口氣不輕不重地吩咐了一句:“擺駕成舒殿。”
行出去數步,仍能感覺到身後那森冷的恨意。
我有孕快三個月了,逐漸顯了形,沈循說胎像穩固,也差不多該是時候讓六宮都知道此事了。
我和宏晅商量好了,挑個吉利又熱鬧的日子說這事,最鄰近的該是中秋宴。
說起中秋的時候,他沉吟了片刻,一笑道:“怎麽總是中秋?”
我給他下毒那次……也是中秋。
遂是翻了翻眼睛,輕道:“不好麽?總是團圓的意思,上次臣妾用的法子雖是不妥了些,不也是團圓麽?”
他又一聲笑:“好得很。”
為了這個孩子,在這次宮宴的時候,他特意多召了些外臣和命婦入宮參宴。我笑怪他興師動衆,他只說:“你的孩子,朕必要萬衆來賀。”
我倏爾間真有了些自己實是個禍國妖妃的感覺。
那天免了朝,各家都團圓着。我一早就悄悄去了成舒殿的小廚房,忙忙碌碌地開始做宮餅。最拿手的,還是當年愉妃教我的那道桂花宮餅,但其他也做了些。和面、調餡、壓進模子,和雲溪她們一起忙得不亦樂乎。
最後擱進爐子裏烤着,幾人一起托腮在前頭等,頗是期待。
終是完了工,取出來,一枚枚圓形宮餅色澤均勻鮮亮,看着就是不錯。璃蕊雙眸發着亮,合着雙手道:“月亮趕緊出來,等着娘娘賜下去呢。”
“就你饞。”雲溪伸手在她額上一點,“絕不會委屈了你,晚上有宮餅有螃蟹。”
于是挑了幾塊裝在食盒裏,餘下的交給雲溪先收着,自己拎着食盒往正殿去。
宏晅看我拎着食盒進殿就皺了眉頭:“又親自下廚?”
我“嗯”了一聲,他說:“再幹這樣的事,你身邊的宮人全該拖出去杖斃。”
我把食盒放在他案上,一邊打開一邊笑道:“陛下別這麽氣,臣妾都許久不做這些了,今天中秋,做了些宮餅來。”
遂把碟子擱在了他面前:“陛下嘗嘗看?”
他瞧了一瞧,笑贊了一句:“漂亮。”又問我,“什麽餡?”
我聳了聳肩膀:“什麽都有,陛下猜着來吧。”
他看向我的神色間浮現出了深深的不信任……
望着一碟子長得一模一樣的宮餅斟酌了良久,他終于拿了一塊起來,吃之前仍是問了一句:“你沒加什麽奇怪的東西?”
我認真搖頭:“沒有。”
他終于咬了一口,品了片刻,擰起眉毛。我望着他的神色扯了扯嘴角:“不好吃麽?”
“嗯……”他看着被咬開一個口的宮餅思量了一會兒,平靜道,“娘子手藝不錯,但為夫……實在不怎麽喜歡五仁。”
“……”我默了一瞬,“原來陛下也不喜歡五仁?”
他一奇,挑眉道:“……也?”
“對呀。”我點頭道,“阿眉也不喜歡,兄長也不喜歡,霍将軍和朵颀也不喜歡,臣妾也不太喜歡。”
他沉沉地看着我:“知道這麽多人不喜歡你還做?”
“……所以沒敢多做,總共就做了兩個,陛下您運氣好吃到一個。”我幸災樂禍地笑着,他眉心跳了又跳,到底懶得跟我計較。
當晚我按品大妝,在宮人的簇擁下往輝晟殿去。這樣的宮宴,輝晟殿一如既往的燈火通明。許是因為白日裏宏晅笑提了一句兩年前的那個中秋,弄得我心裏頗有些複雜。
兩年前的那個中秋,我是被禦前的宮人押到了這裏,弑君的罪名。那天在殿中數位佳人的反襯下,我顯得那麽狼狽。
今時今日,一切都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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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宸。”熟悉卻是許久未曾聽到過的聲音另我一怔,轉過身去,見他一襲淡灰色直裾,面上盡是笑意。當即鼻子一酸:“兄長。”
他走到我面前停住,好生端詳了一會兒,說了句:“胖了。”
我忍不住一笑。
阿眉更是滿歲後就未再與他見過,望着他眨着眼睛滿是好奇,他蹲身笑問她:“阿眉,還記不記得舅舅?”
阿眉又望了他一會兒,然後擡頭望向我。我牽着她的手,笑而告訴她:“阿眉,這是舅舅,不記得了麽?你小時候最喜歡舅舅。”
阿眉這才清清脆脆地叫了一聲“舅舅”,繼而叫怡然的那聲“舅母”倒很是順口。
裏面還未開宴,進了殿說話又有諸多不便,我們索性在外多待了一待。很快見到霍寧和朵颀來了,又過一會兒,淩合郡王和芷容也來了。
旁邊亦有別的宮嫔在,遠遠地各自交談着,時不時往這邊看一眼。我們閑談幾句,淩合郡王有些擔憂地道:“昭訓娘娘,如此……會不會對您不太好?”
畢竟他們是外臣。
“無礙。”我睇了霍寧一眼,笑意清淺,“類似的事,本宮早已經歷過,彼時本宮沒有如今這個位子,那人還未成婚,都不曾真惹出什麽事來。”
朵颀聞言,視線在我們七人間劃了一圈,忽地沉沉一嘆,又靜了會兒,說:“都是一雙一雙的,可阿宸你……”她搖了搖頭,“你不該回宮。”
“沒有什麽該不該。”我銜笑回看着她,神情與心情皆是無比平靜,“我現在很好。”
一聲洪亮悠長的“陛下駕到”從遠處的宮門傳來,将夜色染上一層莫名的肅然。在閑談的諸人都噤了聲,俯身行下大禮。
他的步辇在數步之外停下,他卻沒有直接進殿,反是往側旁走來,伸手一扶我,又道了一句:“都免了。”
“謝陛下。”我淺一笑。兄長他們起了身,離得遠的宮嫔們瞧見了才敢起身,不住往這邊觑着,那些目光我躲也躲不開,也懶得多做理會。
八個人。我看向朵颀,朝宏晅一偏頭,動了動口型:一雙。
朵颀有些愕然地一笑。
“朕還以為晏公子不會來。”他笑說着,了然地看向怡然,“多謝侯夫人。”
怡然從容一福,答說:“夫君想見昭訓娘娘,妾身沒怎麽勸。”
這邊聊上幾句無礙,可周遭還有那麽多人在等,他不進殿,誰也不敢先進殿去。我輕一拽他的衣袖:“陛下,時候不早了,外頭也涼。”
他颌首一笑:“進殿吧。”
他攬着我行上長階,進了殿,又一同步上九階,吩咐宮人在他的席位旁添了席子,我帶着阿眉一并坐下,低笑着問他:“陛下是讓怡然當了說客,勸着兄長一定來麽?”
“是。”他輕道,“你有孕這麽大的事,他不來怎麽行。”
阿眉一時沒什麽事做,到處張望,誰想他偏頭問阿眉:“你要不要跟你公公婆婆玩去?”
我一怔:“陛下……”
我沒跟他說過阿眉和霍臨桓的事。沒有有意隐瞞的意思,只是一來當時我與朵颀也有幾分說笑;二來,如今阿眉是帝姬,她的婚事不是我能這樣定下的。
“朕覺得阿桓不錯。”他笑睇着我,“朵颀得理不饒人,非說你當時應下了。”說着便叫來梨娘吩咐道,“帶帝姬找骠騎将軍去。”
梨娘道了句“諾”,就牽過阿眉的手往下面去了。
我暗瞪他一眼,板着臉道:“臣妾還怕陛下知道了,怪臣妾拿這樣的事說笑;陛下倒好,私底下連阿桓都見着了?”
“用不着私底下,朕坦坦蕩蕩地召見來着。”他倒是理直氣壯,頓了一頓,又說,“再過些年,看阿眉喜不喜歡吧。”
殿中歌舞散去,在座賓客也飲了些酒,有了三分醉意。他一握我的手,一并站起來,行到九階之上的珠簾前。殿下一衆外臣和命婦瞬時安靜下來,側耳傾聽。
他笑道:“朕今天請諸位來,是有一樁喜事。早就該說,卻沒合适的機會。今天關內侯在、淩合王妃在,倒是個合适的日子。”提及這二人,九階上下的目光便都落在了我身上。他二人是我兄妹,要在他們在時才能說的話,必是和我有關。
他轉過臉來看向我,眸中笑意深沉而溫和,我面上一熱低下頭去,便聽到他說:“昭訓有孕,又恰逢中秋,特召衆卿同賀。”
簾內是一陣倒吸冷氣的聲音。
簾外的衆人好像都是愣了一瞬,第一個傳進來的聲音似乎是霍寧的:“恭喜昭訓!”
“恭喜昭訓!恭喜陛下!”道賀聲終于響了起來,簾內簾外連成一片。衆人齊齊舉杯飲下,我也微一舉酒杯,卻見他仰首迅速飲盡了杯中酒,又奪走了我手裏的酒盅。
一飲而盡。我戚戚地望着他:“陛下,果酒而已……”
他淡看我一眼:“身子本來就弱,什麽酒也不行。”
他攬着我回去落座,還未坐定,殿外忽地響起一陣:“帝太後駕到、肅悅大長公主駕到……”
他神色一凜。
殿裏複又靜了下來,少頃,我聽到九階之下淩合郡王和芷容問安的聲音:“太後安、母親安。”
九階之上的衆人也皆起了身,靜默而立,待得她們進來方一一福□去。
帝太後落了座,瞥了眼坐在宏晅身邊的我,淡淡道:“在外聽到朝臣同賀昭訓有孕,好大的陣仗。”
我颌首淺淺一笑:“是,陛下要多位皇裔、太後要多個孫兒孫女,是件大喜事。”
這樣的宮宴,帝太後實在已有多年未曾參過了。今日突然來了,在座衆人均有些不自在。她環視一圈,聲音清晰地緩緩道:“哀家知道,你們都奇怪,哀家平日裏不愛參這種宮宴,如今病着怎麽反倒來了。哀家一個婦道人家,平日裏能見到在座嫔妃,卻見不着諸位大人,有些話想同各位大人講,就只好挑這樣的日子了。”
安靜一瞬,九階之下便是齊齊一聲:“太後請講。”
“文官也好,武将也罷,想來都聽說了靜妃複位的事。”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蹙起眉頭,神情謹肅,“哀家知道,朝中有些議論,說她不祥、不配此位。”
我微有一怔。只覺靜妃複位順順利利,還以為朝臣因着趙家的勢力未敢多言。看來也不是沒有,只是少了些,又被壓了下去。
“諸位大人,你們近來管的後宮的事是愈發地多了。怎麽,沒有皇後,你們就要一并擔起這皇後之責麽?”太後輕笑涔涔,大臣們立即回道:“臣不敢。”
“那哀家就有勞各位大人,各司其職就是,不要總盯着陛下的後宮。”她的目光從我面上掃過,又續道,“靜妃是、晏昭訓也是,天子宮嫔,該由天子說了算,不勞諸位大人多慮了。”
底下應了一聲“諾”。
她又緩了一口氣,繼道:“既是提起晏昭訓了,哀家便多說幾句。她曾經在奴籍、後來又被廢黜過,這都不假。但陛下赦了她、讓她回來,哀家覺得陛下還是做得這個主的;再者,齊眉帝姬雖生在宮外,可也已驗過,确是帝姬,諸位大人就不要拿她當個說頭了。各位就算要表忠心,也大可找個別的法子。”
我愕住,意味不明地看向太後。一句句斟酌着她的話,卻是尋不到半絲冷嘲或者半縷挑撥,竟是當真在規勸着朝臣莫要多言我的事。
望向宏晅,他亦有些意外之意,半晌,笑道:“母後說的是。”
太後淡看了他一眼,複蹙起眉:“你也是的,自己後宮的事,何必讓外人多言,自己做主就是了。”
“……諾。”宏晅垂首應道。帝太後站起身,向肅悅大長公主微一笑:“哀家便先回去歇着了,你們慶祝就是。”
肅悅大長公主略一颌首:“太後慢走。”
太後一席話直說得我惶惑不已,宏晅輕嘆一聲在旁低低道:“明天一早到成舒殿來,母後若召你去,朕幫你應付着為好。”
我點點頭。
那晚肅悅大長公主傳了芷容上來,我自是不免多觀察一番,見她們談笑自如,确實相處得融洽,心覺欣慰地抿唇一笑。宏晅見狀便低笑着壓聲道:“幹什麽這個樣子,大長公主的為人你還不知道?還怕她待你妹妹不好?”
我讪笑道:“知道不會不好,但自家的妹妹,臣妾總是擔心的。”
那天我低酒未沾,宏晅卻喝了不少。這還是不少嫔妃礙于他是皇帝、見他給我擋酒就不敢再上前來敬的前提下。
席散時他已微有些醉意,仍是不忘叮囑雲溪一句:“天涼了,出去給昭訓加件衣服。”
各自回宮,我只覺從未有過這樣合心意的宮宴。思來想去,我喜歡的好像也并不是宮宴上朝臣的齊聲道賀,亦不是帝太後突然出言為我說話,而是他時時都有的關心與呵護。
步辇忽地一停,我睜開眼,兩名宦官行到步辇前一揖:“昭訓娘娘安。帝太後請您去長寧宮一趟。”
作者有話要說:快說我親媽!快說我親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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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驚,林晉在旁低低道:“娘娘,是不是禀成舒殿一聲?”
心裏思量片刻,我沉緩搖頭:“不必了,陛下今晚喝了酒,明日還要早朝,不要去擾他。”遂揚聲吩咐道,“去長寧宮。”
摸不準帝太後是什麽事。今晚剛說了那樣的話,在衆人面前不似做戲,可這樣急着召見又是為何?顯是有意避着宏晅的。
長寧宮正殿門口,我聽到裏面的談笑聲,随口問了旁邊的宮女一句:“還有誰在?”
那宮女福身應道:“大長公主在。”
我登時放了兩分心。
提步入內,行至二人跟前一福:“帝太後安、大長公主安。”
帝太後笑意微凝,轉過頭來,看了一眼阿眉,笑道:“倒忘了你還帶着阿眉。這麽晚了,她也累,讓梨娘先帶她去側殿歇息吧。”
我颌首應下,讓梨娘帶着阿眉去了。帝太後又道:“坐吧。”
欠了欠身落座,帝太後凝睇我片刻,微微一嘆:“哀家知道,你不明白,哀家今日為什麽在朝臣面前說那些。”
我垂首如實道:“是。”
“哀家前陣子時時拿後位、拿專寵的事點着你和皇帝,是為靜妃。哀家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必須為她争個位子。”她輕輕一頓,續言道,“如今她有了妃位,哀家也就放了心。你肯在皇帝面前替她說話,哀家也知你不是有心去争寵奪權的人,其他的事哀家便不管了。今天那些話,不是為誰,是不想朝臣時時為這些事多嘴、惹得皇帝心煩。”
我靜靜聽着,她睇了我一眼,又道:“至于後位……哀家不想你坐,但皇帝執意如此,也由他去吧。哀家心裏清楚,靜妃坐不得這位子,不是她祥不祥、配不配,是哀家不能讓趙家步姜家的後塵。”
我微有一怔,心下斟酌着不知該不該開口。靜妃想要後位,做得那麽明顯,帝太後應該也是知道的。思忖片刻,我猶豫着道:“可是太後……聆姐姐想……”
“哀家知道她想什麽。”她輕一哂,“那母儀天下的位子,後宮裏有幾個不想的?可哀家還沒糊塗到那個地步,她心裏也是清楚的,盛極必衰,她只是讓權位迷了眼。”
原來在後位這件事上,帝太後自始至終都是不站在靜妃那一邊的。我垂眸,沉吟着又道:“臣妾鬥膽問一句,不知太後……中意讓誰登這後位。”
“哀家不是說了,循皇帝的意思。他非要你作哀家也不攔着——不過立後不比封妃,他到底還是要同大臣們打個商量的。若他能說服大臣們,封你便是了,哀家沒心思管那麽多。”她這樣說道,笑看了看肅悅大長公主,又言道,“大長公主說,你妹妹和淩合郡王處得不錯。”她說得有些累了,沉然緩了一口氣,繼道,“今日說起郡王不願納妾的事,便又提起了後宮專寵。哀家說,若論專寵,這後宮裏唯一說得上的也就是你這個晏家的女兒。到底是大長公主看得開些……”
大長公主輕喟道:“是太後您太執着禮法了。說到底,後宮佳麗三千,不是選進來的家人子就是召進來的功臣之女,皇帝能有個真心喜歡的人是個多難得的事,何必攔着他?”她看向我,微微的笑意很是溫和,“宮中多傳言昭訓這是要走本宮母後的路子,本宮卻是半點不希望你走她的路子。”
我一訝,面露不解,她又道:“往事了,沒幾個人知道,你也別問。你只要記得,如若心裏有份真情,就好好過日子,別被旁的事擾了。什麽仇恨什麽宿怨,那都不打緊,你若為這些把真心蒙蔽了,總有你後悔到痛不欲生的時候。”
她是說……仁宗和雲清皇後的事?我心底的好奇更甚了。宮裏皆知,仁宗和雲清皇後一生和睦,死後更是合葬的。怎麽聽她這話,倒似有些旁人不知道的隐情?
可她已說了不許我多問,我也不好忤了她的意思,只得溫順地應下:“諾,臣妾謹記。”
雖是已被帝太後召見過了,翌日一早我還是去了成舒殿。宏晅下朝後見了我含笑一嘆,感慨說:“姜還是老的辣。”
“……帝太後沒為難臣妾。”我抿唇低笑道。給他奉了茶,他喝了一口忽地頓住,側頭看看我,然後笑問:“對了,另一個五仁宮餅讓誰吃着了?朕非得賞他不可。”
我一聽即哭喪了臉:“陛下別提了,自作孽不可活,臣妾自己吃着了……”
“……”他憋了一會兒,伏在桌上笑起來,端得是比我昨日更要幸災樂禍。
那東西委實不好吃。
回到晳妍宮,見宮人們正忙忙碌碌的,連秋禾也在幫忙,不覺輕蹙了眉頭問林晉:“這怎麽回事?本宮出去兩個時辰,出了什麽本宮不知道的事兒?”
林晉望了一望,躬身回說:“大概……也沒出什麽事,瞧着像是各宮嫔妃送賀禮來了。”
所以宮人們正忙着記錄收拾。
入了殿,雲溪奉了茶來,我抿了一口,淡淡道:“琳儀夫人、順充華、柔婕妤、良貴嫔還有荷才人、馮宣儀送的禮可以拿來用,其他的,一并收起來就好。”
只怕旁人都是恨我多些,不一定會動什麽手腳。
雲溪應下去了,我一思又道:“等等,拿靜妃送的東西來看看。”
須臾,紅藥和璃蕊一并拿了賀禮來擱到我面前的案上。林林總總十數樣東西,多是珠寶首飾,沒有半件吃食。我輕一笑:“真是愈發謹慎了,生怕本宮反過來害她。”
目光便落在一串檀木珠上,是上好的小葉紫檀,帶着淡淡的檀香,無半分不妥之處。我思忖一笑:“這個,擱本宮妝奁裏去。其他的,一并收了。”
我知道她怕送了吃食之後我有什麽不妥便推到她身上,更清楚她是不會這樣下手除我腹中之子的。這樣直接的做法太容易被查到,如昔日馨貴嫔那樣心思淺的做一做還行,斷不是靜妃的作風。
可我若想給她使絆,也用不着動這些個賀禮。
過了半個月,欽天監正使禀說,西邊有顆星近來愈發亮了,幾乎有奪北辰星的勢頭。
北辰星,那是帝王之星。宏晅便問他會如何,他道暫且不知,許是近來會有些災,但非大災,不必太過擔憂。言辭間又委婉道出那西邊的星辰是後宮中的一人,宏晅淡應了一聲,未予置評。
那人告退後,我方在旁笑道:“陛下不必憂心這個。類似的事,這些年也不是沒出過,不都好好的?”
他輕松一笑:“是,星象之事,不過加個小心,朕相信的是事在人為。”
然則過了三天,我卻忽地動了胎氣,從早晨起便難受得很,太醫開了安胎的藥,喝了也不見起色。彼時恰又是欽天監觐見,他禀出了一番新的見解:“那西方的星辰是後宮中人,此番北辰的預示亦許是指後宮中人……不知宮中嫔妃中,是否有哪位娘娘、娘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