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邀約
◎難道你不知,孤從不食肉?◎
承恩殿東偏殿。
紫檀木浮雕圓桌上,放着一個空彩瓷碗。梁藏旭已喝了太子妃何蓁蓁送來的藥,此刻兩人都坐在桌邊。何蓁蓁尚未成為太子妃前,見他還不覺得尴尬。現在頂了這名頭,又和他單獨在寝宮中,腳趾都快要摳壞鞋履。
這些日子,他瘦了些,臉色稍顯蒼白。單眼皮也凹出一道淺淺的痕,那雙眼端的魅了三分。可惜他的清冷一如始終,就像殿外的大雪,靜默深沉。
何蓁蓁本不想找他,是那夜回到偏殿,霁月竟數落了她一通。
“主子,您瞧瞧您在殿下面前說的都是什麽話?殿下被那小小良媛狐媚傷了腰手,您縱然心中不悅,也不該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取笑指摘他。莫說他是咱們大梁的太子,便是您的夫君,您也當先關懷他的傷勢。難怪殿下從不喜歡來這。”
霁月說得激動,被她斥了兩句,竟是氣得面皮通紅。何蓁蓁逞了口舌之快,心裏也隐隐懊悔。
梁藏旭并沒有什麽對不住她的地方。
婚前他曾派人寄她密信,問她是否願做太子妃,前提是她對他所做之事不加幹涉,亦不和他談情感。彼時何蓁蓁還有一個未婚夫人選,是譽王世子梁珖。梁珖出身高門,奈何是個纨绔子弟,成日鬥雞走狗流連煙花地。
那封信解了何蓁蓁燃眉之急,和清譽滿天下的太子比起來,梁珖與她如同茅廁污泥不堪入目。
何蓁蓁尚武,自小想去邊關立一番事業,可惜是女兒身,不得不囿居深閨相夫教子。所以她并不在乎兒女私情,和梁藏旭一拍即合。
可她情窦初開得晚,真入了東宮,見他和旁的女人親熱,又不太舒服。她覺得梁藏旭其實挺好的,模樣好,身段好,待人亦有禮有節。尤其是他在弘文館讀書的時候,像塊漂亮的木頭疙瘩,喜歡跟在皇長子,亦是彼時的瑞王梁寬身後,一雙瞳色淡淡的眼眸,看向四周時,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不安。
聽聞他母妃死于一場大疫,他那時才六七歲,就過繼到馮皇後的坤寧宮。太子梁晗視他如仇敵,對他很是不好,他才總親近長兄梁寬。
他的性子,是她見過諸皇子中最和善的一個,那些天生的貴族,尤其喜歡打罵下人,連朝中老臣都不放過。她的父親給諸皇子授課的時候,亦是誠惶誠恐嚴謹細致。只有梁藏旭,若非對他做了過分事,他素來不喜罰下。
她原以為他是參禪昏了頭,軟弱好拿捏,現在想想,他大抵是悲天憫人,沒有把自己放在特別高的位置。只是偶爾,他會流露出護犢的一面。
何蓁蓁越想,就越難受。她認識他那麽早,卻和別人一樣喜歡欺負他。好端端的璧人,被她欺負得生分了。
“殿下,昨兒剛下了場雪,要不要臣妾陪你到外面看看?”她思忖半晌,終于忸怩開口。
“孤傷勢未愈,雪融是最冷的時候,便不去了。”梁藏旭寡淡地拒絕,只用一只尚且活動自如的手,轉了轉跟前的瑪瑙杯。
“也是。”何蓁蓁暗道自己腦筋粗,沒想到他傷的是筋骨,最是怕冷,“臣妾待會吩咐荀公公,把這宮中的地龍燒旺一點。殿下若浸了寒氣,耽誤冬至祭天大典,便不好了。”
梁藏旭動作微頓,皺了眉頭。
“嗯。”
何蓁蓁見他應了聲,又囑托道:“殿下,您先前于馬球賽前墜傷,已經讓寧王得了臉,這次祭天大典,可不能再馬虎。父皇就指着你這次大典上好好表現,朝中大臣也看着呢。先時祭祀舊例,殿下當熟稔于心才是。”
大梁禮,婦人不可妄議朝事。不過梁藏旭熟知何蓁蓁脾性,也不太計較。太傅與他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同榮同損,何蓁蓁的思慮固然是不錯的。
只是,梁藏旭覺得聒噪。
他們實在無話可談,亦或者,何蓁蓁的腦子裏只有刀光劍影,只怕和他聊着聊着,就該聊到西北風沙了。梁藏旭不大和別人說心底話,對西北殺伐那幾年也諱莫如深,何蓁蓁終于無法繼續忍受尴尬,和他福了福身告辭。
她前腳剛走,趙良姜後腳便到。
到了廊庑下,雉錦收傘抖了抖,抖下許多雪屑。原是她們行到一半的時候,天上又飄了小雪,細細簌簌的,宛若飛絮般。梁朝皇城的宮殿屋脊用的都是青陶瓦,梁柱、宮門漆紅,雀替橫梁浮雕彩繪倒是華麗唯美,但都掩映在重重瓦片下,下了雪,只覺得到處都是灰蒙蒙的景象。
但趙良姜卻披了件竹青描金羽紗鬥篷,邊緣滾一圈兔毛,低低的發髻簪一朵明黃色山茶,成了這蒼茫天地唯一的一抹亮色。她解了鬥篷,便讓宮婢把她随手摘的臘梅放到窗邊膽瓶,一如回自家屋子。
梁藏旭本不大想見她,但見着了,又忍不住瞧她。果如雉錦所料,趙良姜才進暖融融的寝宮,就帶進一股淡淡的酒肉氣。
鹿肉和羊肉都腥膻無比,氣味很難抖落幹淨,何況她不加處理就過來了。
梁藏旭掀了眼皮,有些奇怪:“趙良姜,你找孤可是有事?”
“殿下果然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妾還沒開口,就被您猜着了。”趙良姜嫣然笑着福了福身,“妾在宮中炙肉,念着殿下還在養傷,需要進補,想邀殿下同去享用。”
梁藏旭難得對她皺眉:“佛家五戒,食肉與殺同罪。難道你不知,孤從不食肉?”
那雙無骨的手卻是順勢環住他的脖子,身體也緩緩靠過來,在他耳邊輕笑:“妾當然知道。”
“知道你還……”梁藏旭沒想到,她惹自己不悅,還笑嘻嘻的,還如此大膽。
她身上的香氣比之前淡了,卻更好聞。她咯咯地笑,對他的火氣無知無覺般:“殿下,您可以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妾。其實,殿下根本不信佛。殿下時年征戰西北,就算不需要親自上陣殺敵,也需得有一副強壯體魄。吃素齋飲淡茶,并不能讓殿下熬過戎馬歲月。妾鬥膽說,殿下私底下沒少吃肉。”
梁藏旭微怔,斜眸凝睇她。
她是這麽多年來,第一個直白地戳穿他的人。
她說得一點不錯。當年他率部落入敵軍陷阱,躲在山中和敵軍打了幾天太極,莫說烤熟的肉,便是未拔幹淨毛發的生雉雞他都吃過,狼吞虎咽茹毛飲血。而且他弓馬娴熟,負辎重行軍數日不顯疲态,絕對不是常年吃素韬養的,他豈止喜歡食肉,更好飲酒,酒只能将他撐死,卻不能叫他吃醉。
他表面卻還擔着個信佛的名頭,連他自己都覺得荒唐,亵渎了神明。他捐功德錢也好,興建廟宇也罷,摘抄佛經歌頌禮佛都好,全不能贖其亵渎之罪。圓覺大師大抵是覺得他罪孽滔天,已不願再度他。
“呵。”梁藏旭失笑,看趙良姜的眼神,比之先前又有不同。他斟酌着想和她說點什麽,但念及荀颉先前提到的,她和梁晏關系也許匪淺,肺腑之言湧到舌尖,又沉浸到胸腔中。他禁不住擡起左手,撫了撫她額前招搖的碎發,用一種無奈又寵溺的口吻道,“孤沒想到,薛昭儀說你自小腦子不靈光,全是錯的。”
趙良姜的身體戰栗了一下。
別人誇她心思靈巧就罷了,話從梁藏旭口中出來,她能咂摸出別的滋味。她總是表現得白目無辜,笨口拙舌,偶有失策的時候。
她怕他聯想到他們的初遇,再懷疑她別有用心,便故作嬌嗔道:“倒不是妾腦瓜靈,只是妾在殿下身邊久了,所思所想皆是殿下,現在妾便是殿下腹中蛟鲔,殿下想什麽,妾都知道。”
“那你可知,孤現在想幹什麽?”
趙良姜媚眼轉了轉,小指勾了勾他的腰帶:“殿下現在,應當想和妾去吃肉。”
梁藏旭嘴角挑起一個弧度,起身吩咐:“荀颉,擺駕宜春宮。”
趙良姜見他就要出門,又追上前道:“殿下,等一等。”
梁藏旭狐疑,便見她從袖籠中取出一方繡垂枝團花錦帕,順着他的手肘系了一圈。
“仔細手冷。”趙良姜擡眸看他,殷切叮囑。
一方錦帕不能抵禦嚴寒,但她的心意卻讓他心底一暖。
“無妨,荀颉會給孤取寒衣。”
趙良姜的指尖卻在他胳膊處逡巡,又替他攏了攏衣襟,軟語缱绻道:“荀公公為殿下打點上下是職責所在,于妾,只是希望殿下……不要因為妾的邀約怠慢了身子。”
荀颉正取了白狐裘過來,見狀識趣地停在門外。
不怪梁藏旭對趙良姜念念不忘,在伺候人這方面,再沒有比她更合梁藏旭意的了。
作者有話說:
提前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