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真相
◎寧王殿下與良媛娘娘,曾經私定終身。◎
“當然不是。”趙良姜忙道,“妾一個小女人,哪裏舍得把丈夫拱手送人?但帝王之恩,澤被天下。殿下所為,大梁并無先例,對殿下的大業亦無裨益,妾不明白為什麽。”
梁藏旭聽她解釋,心底的氣稍稍纾解。
“先例,亦是由人所開。”
他本不太願意向旁人袒露心跡,但方才的經歷讓他發現,他已認定了趙良姜。夫妻之間,不該有這麽多秘密。
“孤七歲那年,母妃被人構陷私通禁衛,賜死于宮闱。罪名并不光彩,為了粉飾太平,皇後對外宣稱她得了大疫病故,并将孤接到坤寧宮撫養。
“孤知道母妃是無辜的,但父王彼時已有新歡。事實的真相,他并不在意——宮中多的是希望他不在意的人。他甚至恨烏及烏,懷疑孤也是孽種。
“這巍巍宮牆裏,哪裏會缺‘只聞新人笑,不聞舊人哭’的故事?”梁藏旭又記起那場舊夢,恨意攀附着身軀,聲音不覺沉郁,“孤那時便想,孤才不要做澤被天下的帝王,孤要對得起所鐘之人,護她一世周全。”
所以,當初趙良姜在雨夜說的話,他全都記得。
但她不知道,他和梁帝不一樣。他并不願立太子妃,亦不願納側妃,更無意納妾。他的愛吝啬,只能給一人。
趙良姜微怔,心髒便仿佛被什麽狠狠擊中。
她沒想到,他心底埋着如此可憐的舊事。那個矜貴疏離的太子,突然褪去了衣衫站在自己面前,讓她看到了他的脆弱。
她突然像是犯了滔天大罪,一顆心酸澀不已。
“可是殿下,太子妃若知道殿下對妾說這些,應該會很難過吧。”
她想說服自己,梁藏旭在撒謊。他們這些天皇貴胄,怎麽可能願得一人心。便是滿口愛她的梁晏,最終娶的,也是門當戶對的女子。
梁藏旭驀然失笑,她每每提起別人,他便覺得她在吃醋。她吃他的醋,他不僅不生氣,還會高興。
“你不了解她。和情愛相比,她更喜歡的是自由,是權勢。孤予她太子妃位,不過是你情我願的交易,待時機成熟,孤自會放她出宮。”
頓了頓,梁藏旭又道,“阿姜,其實不管有沒有遇見你,孤都會和她做這場交易。”
與何氏結盟,本就是梁藏旭為奪權下的一步棋。但他從前不知道,自己是否會遇見那個想呵護一生的人。如今遇到了,他更加認定,他與何蓁蓁之間,只是一場交易。
趙良姜一時愕然。
哪怕從一個尋常男人的口中聽到這些肺腑之言,她都會心弦顫動。何況,他是如此好看的一個男人。
眉目如畫,俊美無俦。
又才受了罰,唇色慘淡,纖長的睫羽還挂着些許水霧。
趙良姜心如擂鼓,咚咚跳個不停。她回想和他初遇到現在的種種,他的所作所為,的确暗合了他堅守的誓言。
并不是她邀寵的手段多麽了得,只是她第一個豁開了他心底的口子,所以他願意對她傾注無限的寵溺。
他和她所認識的任何一個勳貴纨绔,膏粱子弟,都不一樣。她不得不承認,這樣的他,格外招人喜愛。
趙良姜凝視他,嘴唇翕合,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心底涼涼的,仿佛有水澤漫過。
如果她只是個普通愛慕他的女子該有多好啊。
可她才重傷他。
他在向自己傾訴這些秘密的時候,應該并不知道,她才是他遭遇今日之禍的罪魁禍首吧?倘使有朝一日,他揭開她的面具後,還會愛她嗎?
她……她有點再對他下不了手了。
*
梁藏旭被禁足東宮的明旨,在他們返回東宮之前,便震動朝野。
外人只知,梁藏旭因冬至祭祀大典的“不祥之兆”被罰,卻不知他是因為暗刺梁帝。就在這時,朝中又出現了關于梁藏旭的其他流言,譬如他出生時便被太史令預言“災星降世”,與前太子梁晗“八字對沖”,不得已到法華寺清修避劫。
林林總總,都對梁藏旭極為不利。
趙良姜那時才反應過來,梁藏旭那夜在侯臺上,為何會問他那些奇怪問題。太史局官員對他的構陷,由來已久。為了躲避黨争,他才幹脆裝成虔誠的佛教徒,讓外人以為他無意争權不問世事。
他們抵達東宮時,太子妃何蓁蓁與側妃程繡瑩早早得到了消息,在宮門內守着。
何蓁蓁與程繡瑩一眼便看出,和荀颉一道立在梁藏旭身側的“內侍”是趙良姜,而又不知是何緣故,祭天大典後,東宮外多了這麽多禁衛。坤寧宮的內侍蘇安,也被這些人阻攔在外,皇後那邊已經因為消息不通,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何蓁蓁剜了趙良姜一眼,還沒和梁藏旭說上話,便見他們雙雙返回了承恩殿。
宮婢霁月小聲道:“娘娘,殿下這樣也太不成體統了。冬至祭祀本就應當虔誠齋戒,殿下卻私藏女眷帶着行宮,不知現在宮外那麽多禁衛,是不是和這件事有關?”
何蓁蓁抿唇不語。
事實幾乎是擺在臺面上的,趙良姜在冬至祭祀大典這幾天消失了,轉眼就和梁藏旭一同從溫泉行宮回來。梁藏旭被責禁足,難道真的只是因為祭天大典上突然出現了烏鴉?
她想了會,又冷冷道:“這件事本宮自會查明,你們別在背後亂嚼舌根。”
“是。”霁月應道。
才回宜春宮,青鹂和雉錦便圍上來,對梁藏旭與趙良姜行禮。
“奴婢見過殿下,娘娘。”
梁藏旭秘密帶趙良姜離開,青鹂和雉錦都被留在東宮,這些日子可把她們憋壞了。青鹂仿佛丢了寶貝疙瘩,不等趙良姜進殿,已經差宮婢們生了火爐,溫了醅酒。碧色彩釉酒樽中,綠色的浮沫咕咚咕咚地翻滾。
雉錦呈上綢緞纏花法藍手爐,又用自己烘得熱熱的五指壓了壓趙良姜的手,霎時間趙良姜便覺得有了溫度。
梁藏旭見她們主仆情深,淡淡一笑:“好了,孤留在這裏也是讨嫌,阿姜,你好生休息,孤便回去了。”
“殿下這麽說,豈不是折煞妾?”趙良姜便又拉他的袖子,挽留道,“反正這兒也沒外人,殿下慢飲兩杯去去寒氣,再走不遲?”
他們一路風塵仆仆,為了送她回宮,他多走了一段路。天寒雪冷,就這麽放他離開,似乎不合适。
梁藏旭便握住她的手,溫和道:“不急,孤晚上再來看你。”他本想說明天早上,但總想着見她,一張口便成了晚上。
趙良姜臉頰飛紅,點點頭。
兩人濃情蜜意,目光交接處仿若拉着絲,連遲鈍的雉錦,都覺得他們的感情和離宮之前又有不同。青鹂假意溫酒,心底卻是樂開了花。她不無期待地想,應該快了,再過些日子,趙良姜定能升位份,入主東宮。
回到承恩殿的時候,恰好落了雪。荀颉替梁藏旭解下白狐裘,抖了抖上面的浮雪。他撩起厚重的簾子,入了殿。
正殿雖然也有宮婢內侍日日灑掃,地龍和炭火爐暫時不缺,但不知為何,他總覺得沒有宜春宮的煙火氣。
當然,只是暫時不缺。
內廷奴婢尚且拜高踩低,他這太子如今被禁足失勢,往後的形勢還不知會如何。在趙良姜面前,他總是鎮定如常,回到這裏,眉毛卻擰了起來。
“荀颉,祭天大典上的事,可查出些眉目了?”
沒有毫無緣由飛來的烏鴉,也沒有憑空出現的流言。梁藏旭默不作聲,并非想當啞巴,只是想等那些人露出狐貍尾巴——他知道,那些人背後的指使是誰。
“前兒外頭便來了信。”荀颉從袖籠中取出密封的信函,上面的泥封未有被破壞的痕跡,“證人和證物,都找齊了。”
梁藏旭拆信閱了一遍,眉頭漸漸舒展。旋即,他把信置于香薰爐中,看着那箋紙一點點焚成灰燼。
“讓他們繼續盯緊。”
“是。”荀颉呵腰應了聲,又道,“殿下為何現在不告訴聖人,這一切都是他們所為?”
“還不到時候。”梁藏旭睫羽下掃,在眼睑上投了一層淡淡陰影,聲音變得鸷沉,“放長線,才能釣大魚。何況父皇的意思,是還不想動他們。現在放證據,不是好時機。”
“奴才明白了。”
默了一會,梁藏旭發現荀颉還沒有走。他轉了轉手中念珠,問:“怎麽,你還有事?”
荀颉這幾天沒怎麽跟在梁藏旭身邊,但從溫泉行宮回來的路上,他一直随行。他心思缜密,也看得出來,梁藏旭最近對趙良姜的态度,比之前又有不同。
喜歡一個人的眼神,就像咳嗽一樣,根本藏不住。荀颉原來樂見其成,可今日收到的一封密函,卻讓他如墜冰窖。
在這個當口,也不知道是否該告訴梁藏旭。
他思前想後,還是道:“殿下,關于寧王府中那批入庫封存的聘禮,已經查出緣由了……是寧王為了迎娶前太史令趙淳風之女備下的。寧王殿下與良媛娘娘,是青梅竹馬,也曾私定終身。”
梁藏旭眼前驀然一黑,拇指的扳指重重擦過圓桌邊沿,站立不穩。
“殿下!”荀颉驚訝出聲,忙上前扶着他。
“你再說一遍……”梁藏旭陡然抓住他的衣襟,嗓音啞澀沉郁,“他們是什麽關系?”
“他們,是青梅竹馬,也曾私定終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