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穗做事沉穩卻又不喜歡出頭。
大奶奶見她愈發喜愛,便沒過多久就将她放進了自己身旁,做了個二等的丫鬟。
春日初,嫩芽新抽,綠意覆蓋了一片荒蕪。
江穗方進府時還有些贏弱,如今也都被養了回來。
面色愈發白嫩,仿佛一掐便能出水似的。
可是她不愛張揚,平日裏向來本本分分的,這幅美貌便也藏在了寬大不合身的衣裳下。
這日,許府有別家人來做客,連內院的侍女都要到前邊去幫忙收拾。
這幾個月來第一次出內院,江穗還是有些許緊張的,她手指微微蜷曲着,藏在寬大的衣裳下。
好在她同翠兒一道,也免去了許多麻煩。
只是走到長廊轉角處,前邊走來一個女子,她衣裳精致,挽起的發式都是近日京城裏最流行的樣式。
“就你,等會。”
江穗跟着其他人一道站在原地,等着小姐走過。
“诶,叫你呢,擡起頭來。”
江穗被翠兒的胳膊一撞,腦袋有些懵,後知後覺地擡起頭來。
她一擡頭,眼前便是一抹鮮紅的指蔻,吓得她差點往後退了一步。
江穗默默咽了一口唾沫,顫巍巍地擡頭看她,聲音輕柔:“小姐有何吩咐?”
許驕一下便對上她的眼睛,又大又圓的杏眸,上邊的長睫不知是不是因為害怕顫了一下,像蝴蝶的翅膀似的,一搖一晃。
她方才冒起的火一下子就被這水汪汪的眼睛給澆滅了。
許驕盯着她看久了,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你把東西放下,幫本小姐給前邊的喬小姐遞給東西。”
江穗一頓,将自己原先手上的東西遞給了翠兒,她壓低聲音,只有她們倆個能聽清:“辛苦了。”
說完後,她便轉過頭來,微微俯身:“小姐。”
許驕輕聲咳嗽了一聲,将東西遞給了她。
她帶着自己的丫鬟轉身就走,嘴裏同身邊人念着:“咱們府裏什麽時候來了一個這麽好看的丫鬟。”
江穗下意識松了一口氣,拍了拍翠兒以作安撫。
她轉過身來往前廳走。
喬小姐這名號她方才路過時聽見了,是桃色衣裳,梳着百合髻,瓜子臉瑞鳳眼的那位。
周圍人來來往往,江穗仔細着手裏的東西,不敢讓自己撞到別人。
手上是許驕叫她送的點心,外表精致,還有陣陣香味時不時往她鼻子裏鑽。
江穗手指微微蜷着,碟子外邊有些燙,雖是她可以忍受住的,卻還是有些難受。
前邊,紅衣女子一甩手将身旁的侍女逼退了兩步。
她臉上滿是厭煩:“滾遠點,連人都看不好,要你跟着有什麽用。”
侍女臉上有些紅,許是方才被自家小姐掌掴出來的。
她顫巍巍的喚了一句:“六小姐。”
江穗心裏一緊,六小姐許敏素來脾氣不好,責打身旁的侍女是家常便飯,可她容貌出衆,也有個寵溺着她的好爹娘,于是許府裏,下人見着她都是繞道走的。
江穗平穩了心緒,再度緩步走上前去。
聞到香味,許敏轉過身來,江穗方才本就提心吊膽着,被她一吓更是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她面上帶了不滿:“怎麽,本小姐會吃了你不成?過來,把這點心送我桌上。”
江穗小聲開口解釋:“六小姐,這是三小姐讓奴婢給喬小姐送的。”
許敏一頓:“許驕,喬詩韞?”
她冷呲了一聲便想上手去奪,可碰到碟子旁時,卻将手一揚。
還沒等江穗反應過來,瓷碟便摔在了地下,四分五裂。
上邊的糕點滾輪下來,全都沾上了霧蒙蒙的灰。
江穗心道不好,下一秒就察覺到一陣風刮過,随即而來的便是左邊臉頰霎時發疼得有些麻了。
她看着面前打了她一巴掌的許敏,捂着臉一聲不吭。
許敏步步緊逼:“就這麽害怕本小姐?還敢拿這東西來燙本小姐?”
“這就是許驕養的好丫鬟嗎?”
許敏素來不喜歡這個許驕這個姐姐,便連帶着與她有幹系的丫鬟也不給好臉色。
她袖子一揚:“跪在這裏,等什麽時候本小姐心情好了,再讓你起來。”
江穗擡頭看了她一眼,又垂下頭去。
可下一秒,許敏便擒住她下颚逼着她擡起頭來。
江穗微微掀了眸子,對上她的眼睛。
嫉妒,厭惡,充斥滿了面前人的眼底。
“怎麽,聽不懂本小姐的話?”許敏指尖落在江穗的臉頰上,那兒剛剛被她打了一巴掌,泛了些紅。
可在江穗臉上,這卻更像是給美人添妝的胭脂一般,叫她更加嬌媚動人了。
“倒是個美人,只可惜,本小姐可不像那些見了女人就分不清東南西北的臭男人一般憐香惜玉。”許敏面上滿是笑意,可動作卻毫不含糊,她伸手推了江穗一把。
“來人,壓着她給本小姐跪下。”
地上滿是破碎的瓷片,若拾起的時候稍有不慎都會劃破手指,更別說叫人在上邊跪着了。
畢竟跪的時間久了,怕是一雙腿都會廢了。
周圍人來來往往,卻都低着頭不敢說任何話,就怕自己觸及到了這小姐的黴頭,落得和江穗一樣的下場。
許敏轉過頭來,惡狠狠的瞪了自己身邊的丫鬟:“幹愣着做什麽?還得讓本小姐親自來?”
丫鬟哆嗦了一下,慢慢的挪上前去。
她輕聲說了一句抱歉之後,手搭在江穗的肩上,眯着眼睛就把她往地上摁。
江穗懼怕地眯上眼睛,指尖顫抖着,連手心都濕了一片。
她仿佛已經聽見了尖利的瓷片刺入皮膚的聲音。
江穗咽了一口唾沫,額間上覆了一層薄汗,她膝蓋慢慢軟了下來,離下邊的瓷片愈來愈近。
就在瓷片刺破衣裳,将要陷入肉裏時,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
“許敏。”
吊兒郎當的聲音一下就讓江穗瞬間清醒了過來,她緩緩站了起來,還沒等許敏再說些什麽,她便往後挪了幾步,跪了下去。
江穗身子挺得筆直,可頭卻微微垂着,她察覺到一束目光落在她身上許久,久到她都忍不住想擡頭一探究竟。
等到江穗憋不住了,想着擡起頭時,那一束目光卻從她的身上移了開來。
許敏礙着他來了,面上有些挂不住,輕聲喚了一句:“五哥。”
許東廷從鼻子裏擠出一句:“嗯。”
他繞過一地瓷片走到許敏前邊:“方才我走過來的時候聽見了伯母好像在差人找你去前廳,怎麽沒見人來?”
許敏有些詫異:“有嗎?”
許東廷眼神真摯,點了點頭:“有啊,你還不快去,大概是叫你去看你的如意郎君。”
許敏總歸是大姑娘,被他拿婚事一打趣,臉都紅了一大片:“五哥!”
她跺了跺腳,就往前廳趕。
許東廷摸了摸鼻子轉過頭來,一下就對上了江穗的眼睛。
“啧,原來比許敏生的好看,難怪被她給攔下了。”
他擺了擺手:“別在這跪着了,趕緊收拾完東西走吧。”
江穗心緒翻滾着,一動不動。
許東廷被她盯着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輕聲咳嗽了一下:“別光看我啊,等會許敏回來了知道我在騙她,可就不會輕易放過你了。”
他轉過頭來,踢了身邊小侍的腿,吩咐道:“把這裏收拾幹淨。”
小侍笑嘻嘻地應道:“好嘞少爺,你這是憐香惜玉了不成。”
許東廷嘴角一抽,就想上前來打他,不過這打也是假打,一下就被小侍躲過了。
江穗緩過神來,輕輕開口:“少爺,這裏就讓奴婢來收吧。”
她垂下頭來,微微露了雪白的脖頸,白的同天鵝一般,柔美而脆弱:“奴婢謝您。”
不止今日。
許東廷不知為何,覺得自己耳朵有些熱,他摸了摸自己的耳尖:“吭,沒事。”
他招了招手:“阿澤,走吧。”
阿澤應下:“不用收拾了?”
許東廷橫了他一眼:“話怎麽這麽多?”就往前走。
阿澤一笑,跟上前去,附在他耳邊說道:“公子,這丫鬟可真好看。”
許東廷又踢了他一腳:“閉嘴。”
他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嘟囔了句:“不過确實比許敏那個小刁蠻好看一些,呆呆笨笨的,難怪會被欺負。”
江穗在原地揉了揉腿,看着他走遠了才再蹲下身子來收拾地上的東西。
她小心翼翼地将碎瓷片給撿了起來,又拿來掃帚将這兒打掃幹淨。
等到做完之後,她擦了擦額間的汗,嘆了一聲氣。
好像恩公他,不記得她了。
不過也是,那次她哭得一臉眼淚的樣子可算不上可愛。
江穗碰了一下自己左臉。
“咝——”她倒吸了一口涼氣,雖然沒有鏡子,但她也能大概察覺到,自己臉上怕是已經腫了。
不過看着自己收拾完的殘渣,江穗沉默了一下,還是決定先去許驕那兒請罪。
等到了許驕跟前,說完了來龍去脈之後,她面上帶了愠氣:“好她個許敏,誠心要和我作對不成,我還是她姐姐呢。”
許驕罵了兩聲之後,看見面前的江穗低着頭,一聲不吭。
她撓了撓頭,有些生澀的安慰道:“那個,你叫什麽來着?”
“奴婢名喚江穗。”
“江穗啊?這名字還挺好聽的。”許驕輕咳了一聲:“我也沒怪你,你別自責。”
江穗一頓:“是奴婢的錯。”
她沒完完整整的将這糕點交到喬小姐手裏,是她的錯,她認。
不過許驕卻不這麽認為,她抓耳撓腮的:“哎…”
看着美人認錯,許驕總覺得心裏有些心疼。
她手掌一張,又一合。
“這本就是我和許敏積怨已久了,你只不過是不湊巧而已。”許驕有些苦口婆心地勸她這事別往心裏去:“我已經叫人又給喬詩韞再送去一份了,若你還覺得心裏有愧,便當欠我一個人情好了。”
她一笑:“不過這人情,日後是要還的。”
江穗想問自己一個普普通通的小丫鬟,怎麽能還得上。
不過許驕臉上已經帶了微微的不悅了,江穗便将這話吞進腹中不再提:“奴婢謝三小姐。”
許驕點頭,便叫江穗回大奶奶屋裏,不再提這事。
等到江穗回了房後,翠兒走上前來,看見她臉上的傷口,小心翼翼的開了口:“這是怎麽回事?”
她試探的問了:“三小姐做的?”
翠兒剛說完這話,又自言自語着:“不應該啊,三小姐她從來不過多苛責下人,不像是…”
江穗牽了笑意:“已經沒事了。不是三小姐打的。”
翠兒哦了一聲:“要不要給你抹點藥啊?”
江穗有些猶豫,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這麽些小傷,需要嗎?”
翠兒看着她的臉,這傷口絲毫沒印象她的美,也平添了一絲可憐來,楚楚動人,叫她都有些心猿意馬的。
她偏過眼神來,還是點頭說道:“當然啊,要不然過幾天大奶奶問你,你又該怎麽說?”
江穗一頓,她方才沒想到這茬,輕輕的點了點頭。
翠兒繼續開口:“那一會兒我再去小廚房,給你弄一個熱雞蛋過來,也好消腫。”
江穗擡頭看她,笑意雖不深,卻也是真心的:“那就謝謝翠兒姐姐了。”
翠兒有些不好意思了,撓了撓腦袋:“也沒什麽,平日裏你也幫了我這麽多嘛,咱們做丫鬟的,就要互相照應着。”
江穗揚起面來,兩眼彎彎:“翠兒姐姐說的是。”
只是還沒等翠兒出門,就聽見細微的敲門聲。
翠兒開口:“誰啊?”
外邊的人卻一聲不吭。
翠兒有些奇怪,走上前去開門,便瞧見了房前擺了一個精致的小盒子。
她打了開來,薄荷味撲面而來。
翠兒有些欣喜的轉過頭來:“有人來送藥了。”
她走上前,把小盒子遞給她:“不過你曉得會是誰嗎?連名字都不留一個。”
江穗垂着軟睫,用指腹摩擦着盒子上镌刻的蓮花紋,搖了搖頭:“我也不知曉。”
她将盒子握緊,放在胸口前。
會是恩人嗎?
而在三房許東廷的屋子裏,他整個身子倒在軟榻傷,手裏摩擦着手裏的小盒子。盒子上花紋精致而美麗,絲毫看不出裏邊這是裝着藥膏,像極了姑娘家的脂粉盒。
許東廷将盒子放在燭光下,他獨自嘟囔着:“該不該送呢?她臉上的傷好像也不輕,瞧着也怪疼的。”
阿澤忙不急地跑了進來,小口喘着粗氣:“公子,公子…”
許東廷一下從榻上蹦了下來,把手裏的東西藏在袖口裏:“叫魂呢你,出什麽事了?”
阿澤被他也一驚,險些說不出話來了,等到許東廷面上露了不悅,他才喘着氣說道:“您看上的姑娘快被別人給搶了!”
許東廷面上有些呆滞:“啥?”